朱大可：告别琼瑶阿姨的爱情乌托邦

到了本世纪20年代，东亚社会的朱颜已经更改，从粉红转为苍白、铁灰或幽蓝，琼瑶精心架设的爱情乌托邦也已崩塌。“爱情”一词逐渐从现实生活中淡出，而那位鼓吹爱情的号手，也到了谢幕散场的时刻。

作为罗曼蒂克文学的代表性人物，琼瑶近日以决绝的方式在台湾家中辞世。她曾写下60多部爱情小说，改编成电影55部，电视剧34部，生前不仅是华语大众文学的旗手，更是港台影视剧的“圣母”，推动整整一代明星崛起，尤其是“琼女郎”的大规模诞生，也滋养出无数名人的桃色八卦。她曾经主宰了一个“靠爱情说话”的年代。

人们发现，琼瑶晚年其实有过两次决绝地告别大众。早在2020年3月14日，正值冠病疫情在全球肆虐之际，她就在社交账号中宣布“小别”，声称自己“面对很多负面的事：生离死别，背叛、栽赃、谎言、抹黑、颠倒是非……”，因而决定关闭留言板，撤离社交媒体，要“在我有限的岁月里，去寻找生命中最后的乐园”。这显然是一次被事先张扬的“社会性死亡”（网络用语为“社死”）。

到了第二次，琼瑶在遗言中给出的，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动机：她“不想听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所以必须自主地告别那种“衰弱、退化、生病、出入医院、治疗、不治”的绝望状态。这段言辞，迫使人们把记忆拉回到她丈夫平鑫涛生死所引发的那场争议。

2017年平鑫涛病情加重，琼瑶与他前妻子女展开一场“善终权”的激烈争论，弄得舆论鼎沸。琼瑶认为，既然平鑫涛身陷阿尔茨海默症，还诸病并发，就应停止插管救治，让他安详辞世，但平的子女坚决不允，就连平的原配妻子林婉珍也加入战团，撰文声讨琼瑶。平家儿女如此批评琼瑶说：“我们从来不曾忘记……母亲所受到的委屈与痛苦。如果一段爱情是建立在伤害另一个人、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牺牲上，那么这样的爱情无论如何并不伟大，也不值得拿来歌颂炫耀。”这就把双方争论的主题，从“善终权”引向了“二婚伦理”的歧途。

作品近年开始面对广泛批评

这场风波以琼瑶放弃丈夫监护权、由平鑫涛子女接管而告终。琼瑶为此在脸书上沮丧地宣布：“我的人生一败涂地。”但她依然孤军奋战，要把这项权利兑现在自己身上。她虽不能替平鑫涛选择善终，却完全可以为自己做主，而且无人可以阻挡。是的，这一次，她成功主宰了自己的生命。我们看到的遗书，正是从这样的角度，向世人解释了缘由，而且由于此前那场争议，令这一理由变得毫无破绽。

但在世人看来，这却在小心地掩藏另一个更为紧要的动机，那就是她在2020年告白中所指涉的名誉危机。跟乐坛名流刘家昌相比，她谢世时的场景，具有完全不同的凶险调性，而这一切均始于平鑫涛之死。丈夫的去世，并未像他名字所寓示的，能够平息波涛，反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琼瑶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开始面对中青年读者的广泛批评。许多人认为，琼瑶阿姨的作品“三观”扭曲，道德混乱，父权制被高高举起，第三者则成为情感英雄。更有人受平鑫涛后人的言语诱导，开始动手盘点琼瑶的情史，发现她本人扮演的，正是第三者的角色，而她写小说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洗白那些“污渍”。纵观琼瑶的身世，她一方面大红大紫，一方面又在背负沉重的骂名。

那时，面对来自外界的批评，琼瑶不顾人老体弱，挺身为自己辩污，反手指责平鑫涛前妻林婉珍性情逆来顺受，跟热烈似火的平鑫涛水火不容，而那才是导致两人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这其实是在让平鑫涛承担某种“性格不合”的责任，此言一出，犹如火上浇油，招致更激烈的批评。事态就这样变得不可收拾。

从未在情爱中长大

人们不仅发现琼瑶的道德瑕疵，还发现她爱情观上的生涩。甚至有人认为，这位指点江山的爱情旗手，根本就没有洞察爱情的本质。琼瑶的爱情女性，多为“傻白甜”之流，而她的遗书，仍然保留着少女般的忧伤风格。这意味着，她毕生都是一个肤浅的少女。她在86年的生命里历经三次寻短的尝试，其中第三次是源于跟中学国文老师的情爱。她对生命早已通透，却从未在情爱中长大。

琼瑶走红的时代，恰好是中国大陆改革开放、新港台经济飙升的希望年代，“春暖花开”，生活变得如此火热，人人都在讴歌情爱，展望金钱，追逐名誉。那些炙手可热的爱情故事，尽管有如此多的道德瑕疵，却仍然值得人去义无反顾地追寻，而且无怨无悔，如同追寻生命、正义和真理。这其实也是从林青霞、秦汉、张艾嘉到李宗盛等明星八卦的全部精神根源。人们阅读琼瑶，津津乐道于明星绯闻，脸上带着惊羡的表情，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妙的粮食。它鼓舞人前赴后继，奋战于险象环生的情场，直至蜡炬成灰。

只是到了本世纪20年代，东亚社会的朱颜已经更改，从粉红转为苍白、铁灰或幽蓝，琼瑶精心架设的爱情乌托邦也已崩塌，从她故事里长出的痴男怨女，早已放弃幻想，以一种更为理性、成熟或颓废的姿态，去面对日益严峻的生存现实。“爱情”一词逐渐从现实生活中淡出，而那位鼓吹爱情的号手，也到了谢幕散场的时刻。

但琼瑶还在固执地扮演“爱情大使”的角色，不肯轻易退下舞台。去年8月她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出席“当那一首歌响起”琼瑶创作60周年演唱会，当场流着眼泪向观众示爱：“我爱你们，希望你们也爱身边的人，爱自己的家人，同时把我这份爱传承下去，发扬出去。”这段台词揭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仍然沉浸于情爱主角的幻觉，要向世界慷慨地馈赠“爱情遗珠”，只是她已非昔日的还珠格格，而是一位遍体鳞伤的老妪。

琼瑶的离去既是一场为了“善终”的诀别，更是一次针对怨怒和批评的逃亡。她要赶紧逃离人间的是非，前往那个人们愿为她“欢笑、高歌和飞舞”的新世界，可惜那时空从未存在，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而在她的身后，人们还将继续射出质疑和诘难的箭矢。

唯一可以告慰琼瑶的是，新世代将在下一个时尚轮回中长大，而且必定会重燃爱情的火焰。那时，他们将努力发掘琼瑶奶奶的故事，阅读她的爱经，颂扬她的玉名，并缅怀她缔造的桃色语言帝国。

（作者是文化批评家、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