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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拉哈里(Bilahari Kausikan):风云变幻中的全球未来 (上)


 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  更新时间:2023-02-14 07:55
比拉哈里(Bilahari Kausikan):风云变幻中的全球未来 (上)

比拉哈里(Bilahari Kausikan)

冷战期间,美国和苏联领导着两个独立的体系,彼此之间的联系只保持在边缘和最低限度。当时,包括印度和新加坡等不结盟运动成员在内的其他国家,基本上只有两种选择,尽管当国家利益要求我们作出选择,我们有时会假装不这么做。

尽管相互毁灭的前景让美苏谨慎行事,且最终使对抗缓和,但两国竞争的根本目标,是让一种体系取代另一种体系。正如前苏联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在1956年对一群西方大使所说:“我们会埋葬你们。”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真正希望或担心共产主义会取代资本主义了。

无论美国和中国之间存在怎样的差异(这些差异是巨大的),两国都是单一全球体系中至关重要、不可替代的组成部分,通过一个规模、密度和复杂性都是前所未有的供应链网络,彼此以及与世界其他地区紧密相连。美国的领导地位在后冷战时期,有短暂时间不受挑战,这个网络便是在这段时间建立和扩大的。如今,它本身已成为一个既定事实,比美国的主导地位更持久。这个网络及其结果,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全球化”和“相互依存”。竞争的主要大国之间曾经有过相互依存的时期,但像这样复杂的供应链网络前所未有,这就是21世纪的相互依存与早期的相互依存的区别。

美中两国都感到不安,因为相互依存暴露了彼此的弱点。两国都试图弥补弱点。美国及盟友试图通过多元化来增强关键领域的韧性,以减少它们最重要的供应链对中国的依赖;中国则试图在关键技术上变得更加自力更生,并更加重视以国内家庭消费来推动增长。

我认为两者都不会成功,至少不会完全成功。这两种战略——多元化和自力更生——知易行难,而且在任何情况下,即使奏效,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产生显著效果。这个体系已局部出现分化,并将进一步分化,特别是在具有安全影响的技术领域,如半导体、互联网和大数据。但我不认为这个体系会像冷战时期那样,在各个领域分裂成两个独立体系。对两国和其他国家来说,代价实在是太高了。

在单一体系内竞争

无论它们对中国的行为有何担忧,即使是美国最亲密的盟友也永远不会与中国断绝关系。几乎没有任何西方公司会完全放弃中国市场。大多数公司可能会采取“中国+”战略来分散风险,但这是一个不同的问题。

就中国而言,在可预见的未来,无论它在研发方面取得什么样的成功(我们不应低估中国),北京在将研发成果付诸实践所需的关键技术上,除了依靠西方,别无其他可行的选择。国内家庭消费有赖信心,以及更好的社会安全网来释放家庭消费需求。鉴于中国应对冠病疫情的方式,以及突然放弃清零政策所导致的混乱局面,市场信心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在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发展不平衡的国家,建立完善的社会安全网需要更长的时间。中国提出“双循环”,便是承认自己无法与世界割裂开来。

不管喜欢与否,美中两国都必须接受彼此保持联系所带来的风险和脆弱性。双方会展开激烈竞争,但它们将在各自都是重要组成部分的单一体系内竞争。这种竞争的动态,与美苏冷战时期两个体系之间的竞争,有着本质的不同。

在单一体系内的竞争是为了取得一种地位,使你能够从相互依存中获益,同时减少自己的弱点,并利用对手的弱点。它是指将相互依存作为竞争的工具,而不是一个体系取代另一个体系。

这些复杂动态的最好例子莫过于高端半导体,这是中国在使能技术(enabling technology)方面最严重的短板。半导体供应链的所有最关键节点,都由美国及盟友掌控。但中国约占全球半导体市场的40%。你不可能将自己以及盟友的公司与40%的市场完全切断,而不对它们造成重创。这就促使美国采取精细的区别对待政策,而不是强硬手段,即使用手术刀而不是斧头。事实上,截至2022年8月,大多数对中国技术出口禁令的豁免申请都获得批准。

因此,两个主要国家,以及印度和新加坡等第三方所面临的选择是复杂的,不再是非此即彼。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复杂的形势增加了我们发挥自主性的机会,前提是我们有识别机会的智慧,以及抓住机会的灵活度和勇气。

要我们做出选择

虽然美中两国嘴上说,不会要第三国选边站,但事实上,它们确实要我们做出选择。尤其是中国在影响力作战上投入了大量资源,目的是把虚假的二元选择(binary choice)强加给我们。因此我一开始就说,虽然不要对不确定性掉以轻心很重要,但我们也应该认识到,这些不确定性并非前所未有。我们在过去的动荡时期生存下来,并取得繁荣。再次这样做的首要前提,是摆正心态、沉着以对和保持洞察力。

主权国家都有自主权。对于印度这样一个大陆大小的国家来说,这一点可能不言而喻,因为它从不怀疑自己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像我们这样的小城市国家,也是如此。否则,一个拥有主权的新加坡就不会存在,而我也不会站在这里跟你们讲话。我们在1965年被迫独立后的处境,以及区域和国际环境,比现今要危险得多。然而,我还是在这里。

在决定如何行使自主权,在美中战略竞争中保护和促进我们的利益时,我们必须承认,美中都存在严重的问题。

对美国的最大担忧,在于其国内政治。在某种程度上,所有民主国家的制度在设计上都是有缺陷的,由于过度集中的权力不被信任,唯有以牺牲效率为代价加以限制。我们委婉地将民主政治制度的这一特征称为“制衡”。尽管如此,如果有人觉得美国政治的运作不良,往往超过了绝对必要的程度,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应该正确看待这个问题。

设想一下:一个充满虚荣、自我中心到自恋的地步、散布恐惧的煽动者竞选美国总统,而且赢了!听起来很熟悉吧?我不是在描述特朗普,而是美国伟大作家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1935年的小说《不可能在这里发生》的基本设定,小说情节是根据现实生活中,路易斯安那州政客休伊·朗(Huey Long)的政治生涯改编的。如果不是在刘易斯小说出版那年被暗杀,他很可能有机会成为总统。

我不知道2024年会发生什么。但即使特朗普被击败,或改变再次参选的主意,也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经历特朗普政治现象。我之所以提起刘易斯将近90年前的小说,是因为特朗普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并非凭空出现,也不会突然消失。他代表的是美国政治文化中周而复始的既定特征,美国政治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称之为“美国政治中的偏执风格”(The Paranoid Style in American Politics)。

美国实力的来源

我们不应忽视美国体制这些公认的严重缺陷。但我们也不应忘记,尽管存在政治问题,美国仍然是一个主要大国,那些过度关注其周期性的自我毁灭,以及几乎总是缺乏纪律的政治进程 以至于低估美国的人,往往活不到后悔的那天。

美国的实力、创造力和韧性的根本来源,从来都不完全取决于华府所发生的事。更为基础的,是在其优秀大学、大企业、华尔街,以及50个州的“主街”(Main Street)上。

美国的政治并非不重要,但在我看来,是次要因素。政治从来没有妨碍美国最终做正确的事,或者至少做符合其利益的事,就像丘吉尔曾经讽刺的,在尝试了所有其他的选择之后。

在乌克兰战争和中国的关键问题上,民主国家有一个基本的政治共识。在这些问题上,肯定会有许多政治争吵——在美国内部、美国与欧盟之间,以及欧盟与北约内部。民主国家天生就爱吵架,但它们吵的是政策手段,不是目的。

我们别被美国国内政治分散注意力,或对其反应过度。世界上只有一个美国,无论它有什么缺点,我们都必须跟它共事。否则就不可能对中国形成制衡。我们必须在新的背景下与它合作。

随着苏联的解体,美国的生存不再面临像苏联这样的外部威胁。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是危险的,但出于经济和人口的原因,它的长期发展轨迹正在向下,他在乌克兰的灾难性误判,加速了这一趋势。

向离岸平衡者转变

中国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但是,在单一体系内竞争本就不涉及生存,因为这个体系的生存并没有受到威胁。中国是现有体系的主要受益者,没有强烈的动机去从根本上推翻它,因为中国的经济就建立在这一体系的基础上。北京可能想把美国推到边缘,取代美国占据中心地位,但这并不构成生存威胁。即使中国有能力(我对此表示怀疑),它也无法在不完全破坏这一体系的情况下取代美国,且这么做并不符合中国的利益。

生存既不受威胁,美国也就不再有任何理由为维护国际秩序,而承担任何重任或付出任何代价。冷战结束后,美国历届政府最看重的都是国内事务,小布什政府因九一一事件而成为例外。此后,每一位总统都试图从中东脱身,来纠正小布什的错误,但收效甚微,直到拜登最终在2021年快刀斩乱麻。

这一断然之举,以及美国政府在后冷战时期专注于国内事务,经常被误读为美国正在退出世界舞台。但更准确的理解是,美国正在重新定义它与世界交往的条件。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半个世纪前,美国纠正了在越南所犯的错误,不再直接干预,转而扮演“离岸平衡者”(off-shore balancer),以维持东亚的稳定。此后,这一角色始终如一。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后,类似的向离岸平衡者角色转变也正在中东地区发生。现在它的第五舰队仍在巴林,空军仍在卡塔尔和阿联酋。转变迟早也会出现在欧洲,虽然会被乌克兰战争推迟,但不会改弦易辙。

离岸平衡者不是在退缩,而是要求盟友、伙伴和友国做得更多,来维持平衡。奥巴马强调的多边主义,是一种责任分担的形式。特朗普提出了单边和粗暴的交易要求。拜登善于协商,但他不会仅仅为了取悦盟友、伙伴和友国而这么做,而是要确定它们准备为美国的战略关切做些什么。

对于那些符合他预期的国家,拜登比他的任何前任都更进一步,为它们提供能帮助美国推进共同战略目标的工具。这就是成立澳英美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的目的。拜登的协商方式,是特朗普粗暴的交易主义的一种更礼貌形式。如果你没有达到预期,拜登可能仍然会很有礼貌,但你不应该指望被太认真对待。无论是客客气气或其他的方式,美国外交政策的交易性质将会长久下去。这是亚细安、海湾国家,甚至一些欧洲盟友才刚刚开始明白的事实。

作者是新加坡外交部前常任秘书

本文是作者于1月23日在第三届

阿塔尔·比哈里·瓦杰帕伊纪念讲座上发表的演讲

下篇明日刊登

黄金顺节译

虽然不要对不确定性掉以轻心很重要,但我们也应该认识到,这些不确定性并非前所未有。我们在过去的动荡时期生存下来,并取得繁荣。再次这样做的首要前提,是摆正心态、沉着以对和保持洞察力。在决定如何行使自主权,在美中战略竞争中保护和促进我们的利益时,我们必须承认,美中都存在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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