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森:俄乌战争可能只是大悲剧的帷幕一角
来源:彭博社
作者:尼尔·弗格森
考虑下最坏的情况。
我曾说过,今天的全球形势比近年任何时期都更接近上世纪七零年代。我们正处在新冷战之中。世界已经出现了通胀问题。发生在乌克兰的战争就像是1973年阿以战争或1979年苏阿战争的翻版。战争对能源和食品价格的经济影响带来了经济滞胀风险。
但不妨假设下不是1979年,而是1939年。的确,乌克兰的处境比1939年时的波兰强多了。毕竟西方国家为乌克兰提供了武器,当年被纳粹德国入侵的波兰可没这个待遇。乌克兰面临的只是来自俄罗斯的威胁,而1939年希特勒和斯大林却是要瓜分波兰。
可是如果你认同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多次战争的集合,那么俄乌战争和二战是有相似之处的。美国及其盟友必须考虑的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地缘政治危机,这一切可能接二连三的发生。二战时期,先是东欧爆发战争,紧接着日本侵华,1940年希特勒袭击西欧,1941年日本向美国开战并在亚洲发动对欧洲帝国的战争。如果中国大陆明年攻打台湾,伊朗与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爆发战争,那么我们可能不得不开始谈论第三次世界大战,而不仅仅是新冷战了。
如果认真考虑下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来临,你会有什么感觉?在十几岁时,我热衷于阅读萨特关于法国知识分子在二战前及二战期间境遇的三部曲长篇小说《自由之路》,第一部是《理性时代》(The Age of Reason),到今天我还记得主人公那种“存在主义焦虑”(书里战前的巴黎弥漫着虚无主义,男主角Mathieu在得知情人Marcelle怀孕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四处筹钱让她堕胎)。那是1938年的夏天,厄运即将降临到欧洲每一个人头上。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想起这些书了,但在2月24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他们开始从记忆深处浮现,因为我感到了一种灾难逼近的不寒而栗。即便是现在,尽管战争持续了五周,乌克兰人英勇的挡住了俄军攻势,我仍然不能完全甩掉那种对更大悲剧即将拉开帷幕的不安。
我上一次到基辅是去年9月,当时和哈佛大学心理学家Steven Pinker打了个赌。我预测,“到2029年12月31日,一场常规战争或核战争将夺走至少100万人的生命”。我很希望自己输了。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的焦虑都不是杞人忧天。当我坐在基辅,思考普京的可能意图和乌克兰的脆弱性时,我看到战争脚步的临近。而且历史上乌克兰的战争确实有非常血腥的记录。
自2012年以来,Pinker和我一直在争论世界是否会变得更加和平,确切地说是战争是否会变得不那么频繁,不那么致命。
Pinker提出了两个主张。首先,1945年后大国之间实现了“长期和平”,这与以前大国经常发生冲突的时代形成鲜明对比。其次,世界还呈现出一种“新和平”,其特征是“自冷战结束以来,战争,种族灭绝和恐怖主义活动减少”。
简而言之,Pinker认为,“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条件造成的暴力已经大大减少。”他还半认真地做出了一个大胆预测,其预计“未来十年爆发重大暴力事件(一年10万人死亡或整个冲突期间100万人死亡)的可能性为9.7%”。显然,我心里的数字比这个要高。
让我们回到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这件事上。3月22日,我提出那场战争的结果取决于对七个问题的回答。现在我来更新下这些问题的答案把。
1. 俄罗斯能否几周内拿下基辅,赶走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还是说永远都不可能?
答案似乎是“永远不可能了”。
虽然克里姆林宫也许只是暂时从基辅附近撤走了部分兵力,但现在毫无疑问的是俄方已经改变了作战计划。在3月25日的新闻发布会上,俄罗斯将军们声称他们从未打算拿下基辅或哈尔科夫,攻击那些地方只是为了分散乌克兰军队的注意力及压制乌克兰兵力。乌东的顿巴斯才是俄罗斯真正的目标,过去是,现在也是。
这听起来像是俄罗斯对开战以来蒙受的巨大损失的粉饰。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要看看普京的军队是否能够实现一个更为有限的目标,即在顿巴斯包围乌克兰军队,或者在亚速海沿岸获得一条从俄罗斯到克里米亚的“陆桥”。可以肯定地说,正如马里乌波尔的残酷战斗所显示的那样,这将是一个相对缓慢而血腥的过程。
2. 制裁是否会导致俄罗斯经济严重萎缩,让普京无法取得胜利?
俄罗斯经济的确受到了西方制裁的重创,但我仍然认为这种打击还没有重到能让俄罗斯休战的地步。只要德国政府抵制对俄罗斯石油出口的禁运,普京仍然可以赚到足够的硬通货来维持战时经济。最好的证据是卢布兑美元汇率显著回升。战争之前,1美元兑81卢布。开战后,1美元兑140卢布。上周四该汇率回到了81,主要原因是外国支付油气费用及俄罗斯的资本管制。
3. 军事受挫和经济危机的双重压力是否会引发对普京的宫廷政变?
正如我两周前所言,拜登政府正在押注莫斯科政权更替,而且越来越多迹象支持这一论据。美国政府不仅给普京贴上了“战犯”标签,还启动了检控俄罗斯入侵行为的程序。3月份在华沙演讲的最后,拜登说了一句将来可能会进史书的话:“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能让这个人继续掌权。”
一些人声称这只是他演讲稿之外的即兴之词。美国官员几乎是立刻就跳了出来帮忙灭火。但是如果仔细阅读整篇演讲稿会发现,其中多次提到柏林墙倒塌和苏联解体,预测在我们时代,“在民主与专制之间,在自由与针对之间,在基于规则的秩序与被暴力统治的秩序之间”会有一场新的战争。就我个人的看法,毫无疑问,美国(及其至少部分欧洲盟友)的目标就是要把普京赶下台。
4. 倒台的风险是否会导致普京孤注一掷(例如兑现核威胁)?
这是个关键问题。拜登和他的顾问们似乎非常相信俄军在乌克兰的减员与对俄经济制裁将给莫斯科带来一场政治危机,就像31年前的苏联一样。但普京和那些在伊拉克战争和阿拉伯之春中被赶下台的中东独裁者不可同日而语。普京已经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包括世界上最大的核弹头武库,以及化学和生物武器。
那些过早宣称乌克兰将取得胜利的人似乎忘记了一点,那就是俄罗斯在常规战争中表现越糟糕,普京动用化学武器或小型核武器的可能性就越高。切记:自2014年以来,他的目标一直是防止乌克兰成为稳定的、亲西方的民主国家,他绝对不想看到乌克兰加入北约和欧盟。只要死亡、炮火、流民每多一天笼罩乌克兰,普京就可能相信自己正在实现这个目标:宁可把乌克兰变成荒凉墓地,也不能让它成为自由国度。
更重要的是,如果普京认为美国及其盟国的目的是推翻他 ,如果乌克兰继续攻击俄罗斯境内的目标(显然上周四晚上是第一次),他似乎更有可能将冲突升级而不是黯然辞职下台。
那些忽视第三次世界大战风险的人忽视了这个严峻的现实。在冷战时期,是北约自认无法在常规战争中赢得苏联,所以北约部署了一旦俄罗斯挺进西欧将对苏联发射的战术核武器。如今的俄罗斯不会与北约进行常规战争。这就是普京准备好战术核武器以应对西方对俄打击的原因。克里姆林宫已经提出这样的攻击正在筹划之中。
2月21日,俄罗斯安全理事会秘书尼古拉·帕特鲁舍夫表示,“美国在其指导文件中称俄罗斯为敌人”,美国的目标“除让俄罗斯联邦解体外别无其他”。 3月16日,普京表示,西方正在“通过经济,政治和信息手段发动战争,这种战争是全面而公然的”。
“他们对我们宣示的是一场真正的混合战争,全面战争,”俄罗斯外交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周一宣布。西方目标是“破坏,打破,歼灭,扼杀俄罗斯经济,乃至整个俄罗斯”。
5. 中国是否能让普京躲过危机,但前提条件是他接受中方调停的和平协议?
现在已经很清楚的一点是(特别是通过中国官媒传递出的讯息),中国政府将站在俄罗斯一边,但又不会亲密到引发美国对与俄罗斯实体做交易的中国企业实施二级制裁的地步。我不指望中国能扮演和平使者的角色。上周五欧盟与中国领导人并不热络的视频峰会证实了这一点。
6. 在俄乌战争爆发前,西方民众是不是对外界有些注意力不足?
应该说从威尔·史密斯在奥斯卡颁奖典礼掌掴Chris Rock起就是如此了,通常新闻事件的热度不会超过四周。一个更微妙的答案是,未来几个月,西方公众对乌克兰的支持将受到食品及燃料价格持续上涨的考验。他们还有种误解认为乌克兰将赢得战争,而不是不输掉战争。
7. 附带损害是什么?
世界正在面临严重且不断恶化的通胀问题,各国央行明显落后于实际形势。这场战争持续时间越长,滞胀的威胁就越严重。对于高度依赖乌克兰和俄罗斯的国家,这个问题将更加严重。它们不仅依赖俄乌两国的能源和粮食,而且还依赖化肥。由于战争,化肥价格已经翻了接近一倍。任何相信这不会造成不利的社会和政治后果的人都是对历史一无所知的人。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个我经常会被问到的问题。要解答它,我们需要回到政治学上,先从乐观的理由开始(在我看来着相当于认为现在类似“1970年代,而不是1940年代”)。大多数战争是短暂的。根据D. Scott Bennett和Allan C. Stam III在1996年发表的一篇文章,1816年至1985年之间,战争平均只持续15个月。他们样本中超过一半的战争(60%)持续不到六个月,近四分之一(23%)短于两个月。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战争(19%)持续了两年以上。因此,俄乌的战争有相当大的机会可以比较快结束。
鉴于俄罗斯即使在乌克兰取得有限的胜利也会举步维艰,普京似乎不太可能以导致冲突扩大的方式来升级战事。所以5月初,也就是五周后双方有可能达成停火协议,因为届时俄罗斯要么已经在顿巴斯实现了对乌克兰军队的包围,要么就是失败了。无论哪种方式,他们都需要让士兵休息一下。征兵和对替补人员的训练正在进行中,但新部队需要几个月时间才能做好上战场的准备。
不过距离真正实现和平可能还早得很。乌克兰每抵抗一天,其态度就会变得更加强硬,尤其是在领土问题上(不仅是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未来地位,而且是克里米亚的未来地位)。我完全可以想象停火协议会很快被打破,双方为了试图占据上风又会爆发战斗,这一切持续的时间会比任何人预期的要长得多。这也意味着对俄罗斯的制裁将持续下去,即使不会变得更严厉。
这一结论与大量有关战争持续时间的文献相符。 “当双方可观察到的能力接近等量时,” 学者Branislav Slantchev在2004年表示,“推迟和谈的动机最强,战争往往会持续更久。”在2011年的一篇重要文章中,Scott Wolford,Dan Reiter和Clifford J. Carrubba提出了三个有点反直觉的规则:
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这种旷日持久的“不是和平的和平”?也许拜登足够走运,也许普京会被不满的俄罗斯政治精英和饥饿的莫斯科人赶下台,但我不会把宝押在这些上面。 (想想看,俄罗斯革命对我们还是对中国更好?萨达姆的垮台对我们还是对伊朗更好?)
普京的下台肯定会增加乌克兰获得持久和平的可能性。宾夕法尼亚大学的Alex Weisiger认为,“尤其是在民主程度较低的国家……替换现任领导人可能是战场上的经验教训转化为政策变化的过程的一部分……领导人更迭与(战争)的解决相关,当战事开始向不利方向发展时,那些更愿意做出必要让步以终结战争的“无罪”领导人更容易掌权”。
听起来很棒!但问题在于,这种“领导层的更迭”是小概率事件,并非一般规律。马里兰大学的Sarah Croco表示,从大量国与国的战争案例来看,355名统治者中只有96人在战争结束前下台,其中51人的继任者是“无罪”领导人,即开战时还不在政府任职的人。换言之,大多数战争都是由发动战争的统治者来结束的。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战争出现当权者下台,只有14%出现“无罪”领导人上台。
我希望在赌局中输给Steven Pinker。我希望俄乌战争早点结束。我希望普京很快就离开。我希望东欧战争后不会出现中东战争和东亚战争。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在世界上任何冲突的热点地区都不会诉诸核武器。
但有充分的理由让我们不可过于乐观。历史和政治学表明,俄乌战争将旷日持久,即使下个月某个时候达成了停火协议也不会改变这个宿命。普京的下台看起来像是一个小概率事件。而全球经济滞胀和不稳定是高概率事件。不能保证核战争永远不会发生。
明确称普京为战犯或者将普京赶下台会大大增加俄罗斯对乌克兰使用化武或核武器的风险。如果核武器在21世纪使用过一次,我担心将来它们还会再被使用。俄乌战争的一个明显后果是,世界上许多国家将加大对核武器的追求。没有什么比乌克兰的命运更能清楚的凸显核武器价值了,乌克兰在1994年放弃了他们,换来的是一文不值的安全保障。防核扩散时代已经结束。
再说一次,我非常想赌输。不过我觉有必要告诉你们Pinker上一次的赌局。 2002年,剑桥天体学家Martin Rees公开预测,“到2020年,生物恐怖或生物失误(bioerror)将在单一事件中导致100万人死亡。”Pinker在2017年做了相反的预估,他认为“科学进步使得人类面对自然和人为威胁更具耐受力:疾病爆发不会成为大流行病。”
就像我说的:考虑下最坏情况吧。
(作者尼尔·弗格森是英国历史学家,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曾任哈佛大学、纽约大学、牛津大学历史系教授。他还是纽约咨询公司Greenmantle LLC的创始人兼董事总经理。其最新著作为《Doom: The Politics of Catastrop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