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兵云：欧洲战略自主是沙滩上的城堡

欧盟诞生后已经经过七次扩员，且在一体化方面实现从欧洲煤钢共同体到欧洲共同体再到欧盟的三次重要蜕变。上述历史和现实使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学者和记者都视欧盟为国家。然而，这个形神皆高度近似国家的政治实体，只是一个高度一体化的国际组织。受自身存在的、难以克服的致命缺陷限制，战略自主性几乎与不丹一样弱。

欧洲的战略自主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特朗普胜选等背景下备受关注。《联合早报·言论》刊载张云《欧洲战略自主和中欧美关系》（5月16日）、熊浩《美国大选与欧洲战略自主》（11月16日）等文章，讨论欧洲的战略自主在中美欧战略大三角关系及美国战略中所扮演的角色。笔者认为，讨论欧洲的战略自主须厘清两个前提：第一，欧洲的指涉范围；第二，欧洲真的存在战略自主吗？

先界定欧洲的范围。当前，欧洲一词主要有四种不同指涉对象。一是地理范围。虽然俄罗斯的人口主体分布在欧洲，但在地理范围上，它是一个欧亚国家而非只是欧洲国家。二是文体活动。以欧洲足球锦标赛（简称欧锦赛或欧洲杯）为例，土耳其等地理范围上的亚洲国家也包涵在其中。三是意识形态。受冷战的影响，意识形态背景下的欧洲一词，主要指向冷战时期北约的欧洲成员国，并不包括冷战结束后加入其中的东欧、南欧等前社会主义国家或苏联加盟共和国。在此意义上，欧洲主要是指西欧，包括英国。四是地缘政治。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世界政治阵营化日趋明朗的背景下，欧洲主要是指欧盟。脱欧后的英国由于在外交政策上紧随美国，性质更像是美国在欧洲的影子，而非实质上的独立国家。双头鹰俄罗斯，虽然文化属于广义上的基督教，但在克里米亚危机和俄乌战争后，俄罗斯彻底与欧盟敌对。此意义下的欧盟也不涵盖瑞士、格鲁吉亚、塞尔维亚等国家。显然，前述二文中的“欧洲”主要是指欧盟，尤其是英国脱欧后的欧盟。

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问题，欧盟的战略自主真的存在吗？或者说，欧盟的战略自主有多大？所谓缺乏战略自主，是指一个国家或国家集团，因受到外来大国或国家集体的干涉，在内政外交上无法独立完成事关自身重大利益的决策。在国际社会中，小国或弱国在本国安全受到重大威胁时，会牺牲战略自主以换取国家安全。如内陆小国不丹，通过正式条约承认印度对它的指导，以换取印度对它的安全保护。

欧盟诞生后已经经过七次扩员，且在一体化方面实现从欧洲煤钢共同体到欧洲共同体再到欧盟的三次重要蜕变。目前，欧盟内设立欧洲议会、欧盟理事会、欧洲央行等七大机构。欧元区已经实现货币统一，有一定的共同外交和防务政策。受汇率影响，2023年，欧盟名义国内生产总值（GDP）高达18.34万亿美元（约26万亿新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欧元是全球主要流通货币之一。欧盟人口4亿4900万，比美国多出1亿。核心成员国法国是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同时，欧盟经常以单一实体的身份参加二十国集团、七国集团等重要国际会议。

三大矛盾

上述历史和现实使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学者和记者都视欧盟为国家。然而，这个形神皆高度近似国家的政治实体，只是一个高度一体化的国际组织。受自身存在的、难以克服的致命缺陷限制，战略自主性几乎与不丹一样弱。

第一，法德之间的矛盾。法德是拉动欧盟发展的两驾马车，两国在提升欧盟的团结和一体化方面比较团结，但两国争夺欧盟领导权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虽然法国的GDP总量比德国小，2023年法德分别为3.03万亿美元和4.46万亿美元，但法国是联合国五常之一，是欧盟内唯一拥核国家。德国因巨大的经济实力而在欧盟内享有比法国更高的声望，但受二战历史影响，除了在政治和经济领域推动欧盟一体化外，在军事和安全领域畏手畏脚。

法国试图借助欧盟再现法王路易十四及拿破仑时期的辉煌，而德国更倾向于通过欧盟巩固它在世界经济版图中的地位。这导致欧盟的一体化发展集中在经济领域，政治领域只是碎片前进，军事安全领域裹足不前。法德之间的矛盾是欧盟战略自主的先天性致命内伤。

第二，大国与小国之间的矛盾。法德意三个大国尤其是法德，旨在借欧盟的持续扩员，来提升本国在欧盟内及世界舞台的影响力，而小国却想通过加入欧盟实现本国经济发展。欧盟内的小成员国无论是在加入欧盟前还是在加入后，均奉行实用主义。当这些小国面对欧盟外的大国提供更诱人的筹码时，牺牲欧盟利益来换取本国更大利益，乃在预料之中。

第三，东南欧国家与西欧国家之间的矛盾。东南欧国家邻近俄罗斯，冷战时期与苏联的特殊关系以及俄罗斯的行事风格，导致这些国家加入欧盟后，虽然在经济上获得巨大好处，但在安全上仍对欧盟缺乏信心。克里米亚危机和俄乌战争的接连发生，导致经济利益在这些国家暂居次要地位。相对而言，西欧国家对俄罗斯的安全威胁感受更轻。东南欧与西欧国家的上述差异，导致欧盟在军事安全问题上难以形成凝聚力。在面对类似于俄乌战争等安全危机时，欧盟只能依赖北约，战略自主更像是沙滩上的城堡，有名无实。

学界对欧盟有广为流传的概括：经济上的巨人、政治上的矮子、军事上的侏儒。欧盟尤其是大国成员国，对内在致命缺陷心知肚明。然而，面对这些先天弱点，法德何尝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喊口号、采取一些无关紧要的外围措施，并无他法。

作者是四川外国语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