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生：自民党总裁选举与日媒舆情诱导
对于源自日媒旨在制造“新期待”与“稳定政局”的诸多花边新闻，当然可以关心与留意，但不必过于热心地追踪与信以为真。与此同时，还得牢牢记住：日本的派阀政治，哪会轻易挥之即去！
正如历届自民党总裁（也是当然首相）角逐战一般，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刚刚闪电宣布退选，日本大众传媒就把视线引至谁将参选、各候选人有何优势和谁将可能获胜的话题上。
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爱起哄的日媒本能的反应与实事求是的报道。但仔细分析，却是出自如下两个目的与作用。其一是编制大量花边新闻，举办各种与总裁选举结果往往毫无关系的民意测验，营造“新期待”的气氛。其二是以此为契机，不再追究与探讨原政权内外政策面对的难题与得失。以本次总裁选举而言，就是不再聚焦政治献金“回扣”的丑闻，从而稳定民心与政局。
“世代交替”论并非新产品
媒体的主要任务既以“稳定政局”与营造“新期待”为重点，当然就得挖空心思寻求新卖点。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也就是“三（三木武夫）角（田中角荣）大（大平正芳）福（福田赳夫）中（中曾根康弘）”五大派阀统领自民党的年代，各中小派系围绕着两大派阀（田中派与福田派）团团转及其合纵连横的动向，既是媒体追踪热点，也是当时时局的风景线。
那时，为了寻求出路与打破一强（或二强）多弱的局面，弱小的旁流派系领袖往往会提出“人心一新”的口号，各大派阀内的少壮派也经常会提出“世代交替”论，嚷着要接棒。在1960年代末期，曾任佐藤荣作内阁外相的三木武夫，就是高调主张“人心一新”的倡导者。到了1980年代，田中派内的少壮派竹下登与福田派内少壮派的安倍晋太郎，更是推动“世代交替”论的政坛代表，两者还私下建立“安竹联盟”。
由此可见，“人心一新”论或“世代交替”论并非本届或上届自民党总裁选举时出现的“专卖品”或新产品，而是执政党历届总裁更选时，党内位处弱势的政客，为争取早日出头的诉求与口号，也可说是日式派阀政治斗争的一种表达方式与传统。
谈到派阀政治，人们马上会联想起与金钱丑闻捆绑在一起的政官商勾结。岸田内阁支持率一降再降，也与此问题有关。为了摆脱黑金政治丑闻的烦恼，岸田曾试图通过解散派阀挽救政权。他率先解散他所领导的派阀宏池会。紧接着，涉嫌卷入丑闻的安倍派、二阶派等派阀也相继效尤。目前除了麻生太郎领导的麻生派（志公会）还保持原状之外，余者在表面上皆已宣告解散。
对此，一部分日本传媒试图将这次总裁选举，定位为“没有派阀政治参与的一场总裁角逐战”，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外国观察家，也跟风视之为本次总裁选举的一大特点。但仔细思考，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与自民党与生俱有的派阀政治，会因一即将退场的弱势首相一声令下就销声匿迹。“派阀政治解散”论也者，说说可也，不必当真。“昭和妖怪”岸信介的大管家、福田派首领福田赳夫在1962就曾成立“党风革新联盟”，呼吁解散派阀，但翻开底牌，谁都知道他是派阀政治的大玩家。1979年，原本以呼吁解散派阀为己任的“党风革新联盟”，正式易名为“清和政策研究会”，就是明证。
别开生面的派阀记者会
1973年春天，笔者在《朝日新闻》研修时，曾随该报政治记者出席自民党某个派阀每周例常的记者会。那真是一个长知识的记者会。一进派阀会所，就见到大厅挂着该派阀首领的大型标准像（今日派阀的会所是否如此，不得而知）。时间一到，该派阀记者俱乐部的成员与同派阀议员与秘书便齐聚会议室，边吃（简餐）边聊，宛如一家人，相互传递与确认政局的信息与走向。席间不乏公然抨击其他派阀的言论，自民党内不同派阀之间的关系有如不同政党。
也许，与今日派阀政治不同的是，当时日本国内还处于“国论二分”（即针对国家出路，有两种不同的选择方向）的年代，自民党虽属保守阵营的重镇，但内部在防卫问题与外交政策等重大问题上还略有“缓”“急”，或高举“鸽”“鹰”旗号（保守本色不变）之别，当时政坛还未有如今日的“总保守化”（即“总自民党化”）。
尽管如此，各大小派阀与背后财阀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利益相互输送的丑闻从不间断，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说得直白些，派阀领袖“集金术”手腕与人脉的关系，决定该派阀大小的命运。借用当时主宰政坛的前首相田中角荣的“田中哲学”来说，那就是“金钱+数字（议员人数）”的游戏。金钱多了，人数（议员）也会多起来；议员人数多了，来自财阀的金钱也会相应增多。这就是派阀政客与财阀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也是派阀政治的基本公式与运作程序。
集金术手腕决定派阀大小
正因为钱到哪里，权就到哪里，权到哪里，钱也会到哪里，敏锐的日本政论家都会把视线集中于集金术高明的派阀政客身上。1987年秋天，笔者奉《联合早报》之命，到东京首创海外特派员办事处。时逢自民党最大派阀田中派少壮派领袖竹下登（以“世代交替”论为号召的经世会会长）突破重重难题走马上任，日媒大力渲染对新政权“新期待”的时刻。一名资深政论家私下授我观察日本政局的如下贴士：在竹下登自民党两名干事长（即秘书长）当中，与其聚焦于正干事长小渊惠三，不如密切关注比小渊年轻的副干事长小泽一郎的动向。理由很简单，小泽不仅与竹下首相和竹下派掌权人金丸信有亲属关系（竹下长女是金丸的长媳，小泽的妻姨是竹下弟妇），还是善于为该派阀筹募政治资金的年轻政客。
果不其然，在紧接着竹下内阁危机乃至后来日本政坛重新洗牌、政局不安的10多年间，尽管小泽未如小渊般顺利登上首相宝座，但谁都不能否认，高举“普通国家论”旗号的小泽一郎是当年呼风唤雨，主导时局的中心人物。他的一言一语比起任何弱势首相还更有份量。在脱离自民党之前，他是才子型政界前辈宫泽喜一拜相前得低声下气拜访的“最高面试官”。在出走自民党、主导政坛重组的过程中，他扮演着幕后将军的角色。风光一时、予人“清新”形象、由八匹马车组成的细川护熙内阁，得完全听从他的指挥棒；取而代之的短命内阁羽田（日语读音为Hata）孜首相，充其量只不过是小泽打出的旗帜（日语读音也为Hata）。换言之，羽田首相只是小泽打出的一面旗。“集金”与政治，政治与黑金，在这里可说发挥得淋漓尽致。
政客、秘书与财界微妙关系
至于政治家的集金之术，基本上不外两种途径。一是由企业或个人直接捐给政党或政治家的政治献金；二是遵循1948年7月制定的《政治资金规正法》的规定，要将筹募到的资金来源与支出，向选举管理委员会登录与报告。
前者容易被人识破为钱权交易，得迂回开展，不易操作。借用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外祖父，也是“昭和妖怪”岸信介的名言，政治家必须喝过滤后干净的水。弦外之音是政治家的秘书得充当“过滤器”。万一失手，就由秘书承担政治责任，或由秘书去代为坐牢。
著名政论家佐高信在电视上更将政治家、秘书与献金者三者的微妙关系说得十分生动有趣。熟悉政经界内幕的佐高表示，一般上此类献金都在密室中进行。献金者在政治家面前，将整箱现钞交给秘书后即刻退场。行贿者一退出密室，政治家马上从秘书手中拿走贿款。原因是，如果政治家不在现场，企业家不放心交给秘书；企业家离开密室之后，政治家如不迅速从秘书手中拿到现钞，往后可能会产生一些金钱纷争。自民党内派阀领袖与秘书为此闹得反目成仇的事件就早有先例。
“派阀解散”论是一个伪命题
至于遵循《政治资金规正法》获取合法政治献金，违规者罚款的措施，虽然相对有助于选举资金的透明化，但也有不少法律漏洞与灰色地带和风险。不少派阀首领都以举办派对为名，筹募政治资金。1980年代，有田中军团之称的自民党大派阀（其他各派阀亦然）内的各个集团，就常竞相向手下成员定期分发花红与红包，以示集金术的手腕与人脉，其中资金的主要来源就是大量出售派对券。
笔者在当记者期间，有幸出席过几次大型的派对大会，目睹日式筹募政治资金、有吃有喝的豪华群众大会之盛况。入门券一般每张为3万日元（约270新元），不少大企业虽然大量购买，但到场者只是代表。会场中心是大讲坛，只见知名政客与名士轮流粉墨登场，大谈政治理念与为新老政客的出阵打气，台下观众则边吃边喝，忙于交换名片，畅谈与台上话题毫不相干的其他事务。偶尔也会和台上嘉宾相呼应，高喊干杯或鼓鼓掌以示助阵，好不热闹。
但这大张旗鼓筹来的政治资金，如何“明朗会计”、如何呈报、是否有漏报、如何使用、是否有流入政客个人口袋等涉嫌贪污的丑闻，则常被质疑与追问。为此，尽管《政治资金规正法》不知修订了几十次，仍然防不胜防，也有不少政客在灰色地带中招。
岸田政府这回为自民党的相关丑闻引退并解散大部分派阀，能否真的净化日本的政治与挽回自民党信誉？与财阀共生的派阀政治会否就此消失与真的解散？老实说，对这些问题再清楚不过的莫过于日本传媒，特别是与派阀首领形影不离的派阀记者俱乐部的政治记者。但正如羽田孜所指出一般，只是（媒体）不报道而已。
明乎此，对于源自日媒旨在制造“新期待”与“稳定政局”的诸多花边新闻，如“人心一新”论、“世代交替”论、“派阀解散”论，或者上届总裁选举时煞有介事地渲染“史上首位女首相登台”论，当然可以关心与留意，但不必过于热心地紧随其后追踪与信以为真。
与此同时，还得牢牢记住：永田町（日本政治权力中枢）从来不以政客支持率的高低或年龄大小与性别差异，作为遴选头号人物的最大依据与标准。总裁候选人之间的格斗，还得取决于背后各派阀、金钱的博弈与幕后的艰苦谈判和交易。换言之，自民党内财大气粗的派阀政治演出也许会暂时退隐，但假以时日，美其名为“勉强会”（学习会）的“政策集团”将卷土重来，再度浮出水面并重现辉煌。日本的派阀政治，哪会轻易挥之即去！
作者是新加坡学者、日本政治评论家
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导师
厦门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名誉主任
日本龙谷大学名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