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彼得:告别全球化,告别美好年代
这不是最好的时代,是最坏的时代;
这不是智慧的年头,是愚蠢的年头;
这不是信任的时期,是怀疑的时期。
有读过狄更斯《双城记》的读者,一定以为我把翻译搞错了。其实,我的改动是故意的,用来给本文开宗明义:我们今天所处的世道,确实很糟糕,而且愚蠢和充满猜忌。
俄乌战争已打了一年多,据说春季大反攻就要开始。我对欧洲人打仗特别有不祥的感觉,因为欧洲战争就是世界大战,这在上世纪已验证了两次,也都是生灵涂炭。曾经我以为,欧洲人变聪明了,欧盟的一体化搞得不错,冷战时整个欧洲大陆被切成两半也没出什么大事。可惜,他们还是搞砸了。
一方面是和平红利正在消失;另一方面,过去整三四十年的全球化浪潮,也正在离我们而去。
何谓全球化?简单说就是国际分工,谁最善于做什么,就在这个优势环节上发挥,然后是资金、技术、人才、劳动力、土地、市场,都可以拿来交换、互补,大家相互依存,形成全球融合。
不这么做,缺点很明显。就好比一个人,打猎、种田、织布、煮饭还有做买卖都要自己包办,累死累活不算,肯定什么也干不好。所以那些闭关自守,不想或没办法参与到国际“大交换”体系的国家,一定最没效率、物质上也最贫困。
但如今,大逆转已发生,科技上的脱钩和封堵动作频频,各种关税和非关税壁垒越来越多,最近用来粉饰的说法是“去风险”,但显然贸易已被武器化。在产业政策上,“军备竞赛”也展开了,大家都在reshoring——即基于安全考量,利用补贴、税务等手段,把有战略价值的产业留在国内,或重新建立优势,代价是可以不计的。如果做不到自己一条龙生产,须要找人合作,就选择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画出圈圈,只和自己人一起玩。
只不过所谓的friends,也不一定交心。例如美国为了扶持自己的零碳产业,所通过的极端保护主义的《通胀削减法案》,就激怒了欧盟。在逆全球化时代,对朋友尚且如此,对地缘战略对手,就更不必手软了。
台积电的张忠谋去年底在亚利桑那厂房的移机典礼上,道出了一句被大量引述的肺腑之言:“全球化几乎已死,自由贸易也几乎已死。很多人仍希望它们回来,但我认为不会回来了。”
贸易,从来没有公平过?
确实,近期在高端晶片领域发生的一切,和生活中的霸凌场景没什么两样,美国的“晶片四方”(Chip 4),就如同四伙刚谈好的,准备联手修理一个仇家的帮派分子。相比之下,中国那些不买龙虾、葡萄酒的所谓“经济胁迫”,都属于小打小闹。只不过,它的贸易记录也不光彩,强迫性技术转移更是狠招,被诟病已经很久;还有就是能够干扰思想的产品一概不准进入,脸书、谷歌等科企,在北京连听证会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拜登要禁TikTok,反对的主要是美国自己的使用者,中国根本出不了声。总之,任何一方,一根手指指向别人时,都忘了有三根手指也在指着自己。
全球化当然有自身弊端,但好处还是远远大过坏处。其中一个,就是抑制了生活成本。
我知道大家眼下都感受到通货膨胀压力,但如果把时间轴拉长,有好些东西,以今天的收入水平来说,是更“负担得起”的。例如二三十年前,一件大衣两三百元,现在钱变小了,还是两三百元,而且质量无差。也许有人介意它们的越南或孟加拉产地,但想想有好一些阿玛尼,也是亚洲各地工厂出的货,心理就平衡了。
家具的价格,也似乎一直停留在上世纪。六七年前,和几个朋友相约到广州附近一个叫乐从的地方,那里到处是家具城、家具厂,结果爽买了三天,得订个货柜才能把所有战利品运回来。我想如果年轻刚成家时,就有这种直接到源头采购的便利,大概就不用“家徒四壁”了。
别忘了还有网购,足不出户,就能看遍天下货色,从厕所纸到爆款包包,应有尽有,丰俭由人。这也是全球化所赋予的。
最近在世界经济论坛的网站上读到一篇文章,分析美国这20多年来,货品和服务的价格变动,其中,医疗和教育费、房价都涨了。但很多日用品,价格却是下跌的,例如平板电视机,在世纪之交,一台售价大约是中位数收入(约4万2000美元)的17%,但如今,用少于中位数收入(约5万4000美元)的1%就能买回家。手机网络、玩具等等也都比以前便宜。另外衣服和家具跟我们一样,即使经过这一年多的高通胀,价格还是和20年前一样,几乎没有起落。
美国底层民众如今都反对全球化,因为分配不均、工作流失,但他们忘了,在平抑物价这点上,他们是得到补偿的。今后,如果逼得都得消费“美国制造”产品,我只能祝他们好运。一个组件由美国工人生产,并且完成组装的iPhone 14,有多少美国工人买得起,我是挺怀疑的。
脱贫的机会窗口已关上?
全球化退潮的第二个坏处,是断了很多人脱贫的盼头。
过去,因为生产的分工,以及贸易、投资的流动,一些国家和地区迅速发展了起来。先是亚洲四小龙,后来是中国这个世界工厂和四小虎,再后来越南也赶了上来,地球上好几亿人就这样从贫困中解救出来,一些还跨越到了中产,生活大为改善。
回看整个人类历史,如此规模的华丽转身,是前所未见的,可惜今后要复制恐怕很难了。当效率第一,以及互利、共赢这些原则不再被推崇时,脱贫的机会窗口已几乎消失。如果再考虑到智能化机器人的到来,情况就更不妙。被机器人夺走的工作岗位,肯定比它们带来的还多。也许现在它只能一个替代10个工人,但以后变成替代百个、千个了怎办?想象那些错过了全球化,依然落在后头的国家,到时哪还有竞争、议价的筹码?
最后,地缘经济变得碎片化的世界,是危险的。这是第三层隐忧。
这种不祥之兆,在上世纪30年代出现过,今人从旧照片或教科书上,了解到的大萧条惨况,不外乎银行倒闭、股市崩盘、经济一片萎靡和大量的失业。但比较被忽略的,还有政府高度插手的产业政策,惨烈的贸易战,以及在社会政治层面,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抬头,右翼势力甚至极权在多国崛起等等,罗列下来,是否和今天的情况似曾相识?
人类最大健忘症是遗忘历史
其中,又以贸易战的教训最深刻。它的标志性事件,是美国国会在1930年通过的《斯姆特—霍利关税法案》。法案生效后,美国疯狂抬高各种入口关税,欧洲国家则纷纷报复,贸易战一发不可收拾。给大家一个可怕的数字,从1929年到1934年之间,全球贸易额竟然萎缩了三分之二!因此主流经济学观点认为,贸易战加剧了大萧条,美国政客保护国内市场的馊主意,不但没能让企业存活下来,反而是在外需枯竭后,遭受致命一击,出现更大面积的破产。在欧洲,民众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社会和政治持续动荡,最终引发了二战。
可以这么说,保护主义、大萧条、二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二战结束后,人们记取教训,开始降低关税,搭建多边贸易体系,是为当代全球化的滥觞,然后是一路高歌猛进。无奈,似乎应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老话,如今全球化又走到头了。
当年的贸易战,主要在大西洋的两岸之间开打,参与的都是工业化强国;今天的主角,更是巨无霸,它们位处太平洋两端,一个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另一个是第二大。当年以邻为壑,搞贸易对抗,最终埋下战争的伏笔,如今呢?有悲观者说,脱钩、再工业化等等,不就是在为战争做准备吗?
人类最大的健忘症,是遗忘历史?然而大萧条和二战,其实没有很久远。
还是在我们个体或文明的基因里,真存在着一个自我毁灭的机制,间歇性的,总要自作孽?
但对比两个时代,也还是有些许不同。一是经过那么多年,相互嵌入太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脱钩谈何容易。二是今天世界的经济力量分布,远比当年广泛,而且很多国家仍然拥护自由贸易、认同多边体系。比如正在扩容的金砖集团(中国也在其中)、崛起中的亚细安,以及统称“全球南方”(the Global South)的广大群体,当中的大多数,并不和西方一般见识,而是想继续在全球化的盛宴上分一杯羹,甚至欧盟内部也有“志同道合”者。只要这类国家足够多,贸易倒退就不至于太厉害,张忠谋的死亡预言,就不一定成真。
说到底,考验的还是人性。只是当中的恶,此刻明显居于上风,以致每天读到的国际版新闻,尽是叫嚣和戾气,很多政治人物,正带领着民众,在糟糕、愚蠢、充满猜忌的世道上一路狂奔。
为警示世人,允许我再改《双城记》的一句:这一路狂奔,“不是向着天堂,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