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早报

郭良平:收割人口下降的红利


 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  更新时间:2023-02-17 07:55

郭良平专栏

中国改革开放头30年的高速发展,首先得益于全球化下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产业转移和自由贸易政策。大量外资外贸使得困扰中国数百年的人口过剩,一夜间变成了人口红利,也一夜间将中国变成世界工厂,前提是融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2022年,中国从1960年代大饥荒后首次出现人口下降,造成相当程度的恐慌。考虑到中国正在迅速进入老龄化社会,这似乎是雪上加霜的双重凶兆,以至西方一些主流经济学家开始预言,中国在经济总量上永远不可能超过美国。

2022年中国的死亡人数超过出生人数,造成总人口减少80万。今年1月份印度正式成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比预料要早,而且这个趋势会持续下去:中国在2016年就放开二胎,随即很快全面放开,到现在变成鼓励生育,但这些都没有收到效果。2021年平均每1000人中,中国诞生了7.52个婴儿,美国11.06,印度16.42,连英国也远超中国,有10.08。中国的人口递减和老龄化时代同时到来。

然而人口减少应该是红利。中国在1980年全面实行一孩政策,当时人口是9.8亿,被认为是不可承受的负担。其实在1970年代初人口达到8亿时,政府就感到了巨大压力。当时毛泽东说:“八亿人口,不斗行吗?”依照当时的思路,人口从14亿开始下降,虽然晚了些,仍应该是天大的好事。

也应该如此。我们可以做这么个思想试验: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在2022年是121万亿元(人民币,约18万亿美元,下同),在1978年是3679亿元(2185亿美元);2022年中国人口是14.118亿,1978年是9.56亿;人均GDP在1978年是385元(229美元),到2022年达到8万5724元(1万2745美元)。(编按:按当年兑换率)

假设生产率不变——生产方式和技术一旦形成就很难倒退下来,而总人口锐减到1978年的水平,按2022年的人均产值8万5724元算,中国的GDP仍有83万亿元(12.31万亿美元,大约是美国2022年GDP的50%),只退到2017年的水平。将83万亿元平均到9.56亿人口上,得出的人均则是8万6820元,高于2022年的8万5724元。

也就是说,人口减少后,在生产率不变的情况下,人均GDP反而增加了。生产率通常是不断提高的,只要它的增长高于美国,尽管人口大幅下降,经济总量迟早会超过美国。靠人口增长来扩大经济规模,会带来许多负面效应。

人口减少可以缓解对自然环境和资源的压力;污染源减少了,也不用进口那么多能源,可以更有效地用自产的可再生能源来替代。交通可以不那么堵塞,住房更加宽敞也更便宜,劳工和人力资源市场竞争的压力会相对减少,甚至会促进技术进步来弥补劳动力短缺,从而提高生产率。这些都是红利,也都是在资本主义逻辑下无法实现的。资本主义像毒品,上瘾后就习惯成自然了。

人口递减是发达国家的共同现象,现在中国也过早加入它们的行列。究其原因,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价值观,彻底改变了人类数千年的本能,个人减负和享乐而不是家庭,成了主要追求。可以说这是一个资本主义刻意造成的恶性循环:为了消费不落后于邻居,就必须努力工作以便赚更多的钱,于是生活压力不断增大,导致不想也无法承担生养下一代的责任。

低生育率的根本原因是社会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巨变——当代中国人同他们数千年的先辈,已经不是同一类物种了,以自我为中心而不是以家族血脉延续为主要行为动机。“多子多福”的传统逻辑完全行不通了,以个人为单位的退休金制度,正在改变传统家庭关系。

消费驱动的经济增长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的。消费是收入决定的,而普通人的收入正在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这个压力与资本主义共生,并随着技术进步不断加大。当人工智能(AI)全面取代劳动力之日,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消亡之时。对此有所准备的国家才能捷足先登,迈向后资本主义。

社会主义的精髓是超越市场逻辑。再作一个思想试验:按中位人均收入乘以总人口,就可以得出社会的总需求,这个实际需求永远小于有支付能力的市场需求,而资本主义生产是按照后者来安排的,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生产过剩的危机,大量产能和大批食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被销毁,大批刚刚建起的楼房被炸掉。

中国应付经济危机和人口下降的对策,同资本主义国家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去产能和鼓励生育,目的是支撑市场需求,而不是满足社会需要。鼓励消费受到就业的制约,就业又受到技术进步的制约。这里遵循的是资本主义逻辑:人口减少会损害生产力,是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受制于市场容量,而后者主要取决于就业人数的增加。一旦就业减少,市场就会收缩,导致人为地销毁产能以恢复市场的供需平衡。劳动力减少也会造成纳税人与领退休金的人口比例的不利变化,可能导致财政破产和社会动荡。

从世界范围来看,鼓励生育的政策没有在任何国家取得成功。结构性的原因都是资本主义促成的:个人主义世界观和价值观,尤其是消费主义;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妇女;工作压力和养育下一代的沉重负担;城市化和商业化导致生活方式和社会文化的变化等。大量吸收移民来支撑劳动力的供给,可能会造成社会冲突和政治动乱,福利国家则会导致财政和债务问题。

将人口下降变危为机

以上这些传统解决办法,都是顺应资本主义习惯思路而来的,都治标不治本。用爱因斯坦的话说,傻子就是重复做同一件事情而期待会出现不同的结果。中国经济融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也使它接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矛盾。搞社会主义就是要克服这个基本矛盾,使经济增长不依赖人口规模的扩大和资源投入的增加。

相反,人口缩减应带来多重红利,例如更有利于恢复人与自然的和谐;从资本对人的异化,回归到人的本性和舒适区;从你死我活的竞争中,恢复人情关系的和谐、找到金钱交换之外的人生意义;追求非商业化的生活品质;减少生物圈中人类数量的比例,也有利于可持续发展。

所以,社会主义中国应该能够拿出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方案,将人口下降变危为机。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想其实很简单,就是要让社会生产直接对接社会需求,为人民的生活来生产,去掉市场、就业和资本逐利这一环节。这样就会大量提高产能利用率,而不是在许多人忍饥挨冻时去产能,以维持市场盈利。

这里,建设社会主义面临的巨大挑战,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用什么取代市场的纪律作用,用什么代替利润成为经济活动的驱动力量。成功应对这两个挑战,并且避免不劳而获和养懒人——福利国家和前社会主义国家的通病,是人类成功走向后资本主义的关键。

中央集权的计划经济已被证明无法应对这两个挑战,败给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国面临的局势是,既不能倒退回到计划经济,又不能继续沿着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道路走下去,因为这样会承袭目前困扰资本主义国家的几乎所有问题。

也就是说,唯有创新一条路可走。这里需要的是在放权条件下,大量的制度创新和广泛试验,而不是目前的大规模集权,因为任何主义和思想,包括马克思主义都没有现成答案。所以当务之急是意识形态的松绑,以及以人类共同价值,而不是理论或教条为导向的广泛试验。

最大障碍是习惯思维和既有的利益和制度格局,这些都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产物,却被当作天经地义。好在中国受自由主义浸淫时间还不长,比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更容易改弦易辙,而且在制度上也有顶层设计和执行力上的优势。所欠缺的是创新的活力。

要彰显中国社会主义的本质,就必须对人口下降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拿出一套不同方案来,比如:

一、不再同他国拼比GDP,将重心转向人的发展指标;

二、把注意力集中在更有效利用产能,而不是去产能;

三、有目的地改革以获取必要的自主政策空间;

四、逐步重新定义就业,有计划地转变工作性质和内容,使每个人、各种年龄段的人都有用武之地;

五、摒弃消费主义意识形态;

六、推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并使其植根于相应的经济社会制度;

七、改造和拓展价值的认证和统计体系;

八、更好地维护劳工权益;

九、探索更公平、更人性化的新生产方式。

中国应该按照未来人口和劳动力规模和结构,有计划、有重点、有步骤地发展生产技术和布局生产力,以便能在人口和劳动力不断缩小的情况下,保持生产率和不断提升生活水平。

总之,所谓人口红利是资本主义性质的,而收割人口减少的红利,才是社会主义性质的。实现了这个目标,就真正超越和战胜资本主义。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

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人口缩减应带来多重红利,例如更有利于恢复人与自然的和谐;从资本对人的异化,回归到人的本性和舒适区;从你死我活的竞争中,恢复人情关系的和谐、找到金钱交换之外的人生意义;追求非商业化的生活品质;减少生物圈中人类数量的比例,也有利于可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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