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国：大跃进的教训就是不吸取教训

金建国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这是黑格尔的名言。中国1958年大跃进唯一的历史教训，也是不吸取教训。中国近期发生的晶片（芯片）大跃进，是否在重复不吸取教训的历史？

1958年中国掀起的大跃进运动以悲剧结束。60多年后，昔日大跃进的模式继续重演。中美贸易战后，美国对中国实施高端晶片封锁，中国官方自力更生发展高科技的呼声越来越强烈，嗅觉灵敏的商人或国企纷纷投资晶片，政府相关部门出台指导意见。在国家的倡导下，商人追逐金钱，国企谋取补贴，遂出现了壮观的运动式产业大跃进。

截至2021年2月，中国共有晶片相关企业6万6500家，2020年全年新注册企业2万2800家，同比增长195%。仅广东就有2万2900家。2021年的数据增长更为迅猛，前两个月注册量已达到4350家，同比增长378%。

但晶片大跃进很快就爆出盲目投资的烂尾乱象。2020年9月号称是千亿元（人民币，下同，约200亿新元）项目的武汉弘芯烂尾搁浅。去年5月总规划598亿元的济南泉芯烂尾。去年7月资产规模达3000亿元的清华紫光面临破产，须要破产重组后获得新生。晶片大跃进投入的资金达上万亿元，据《21世纪经济报道》引述不完全统计，包括安徽等10多个省区，仅在2020年规划投入资金的目标就高达1万4200亿元。

人们还在继续观察晶片大跃进的结果如何。这个月，中国政府发起晶片反腐风暴，晶片领域领军人物纷纷落马。8月9日华芯的杜洋和杨征帆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调查。之前已落马的有：工信部电子信息司原司长、芯片大基金总经理丁文武；管理芯片大基金的华芯原总裁路军；工信部原部长肖亚庆。还有三名传出被带走接受调查并失联的：紫光集团董事长赵伟国和前总裁刁石京；芯片大基金旗下的深圳南山鸿泰股权投资基金合伙人王文忠。这六人都与俗称“芯片大基金”的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股份有限公司密切关联。

“造芯”运动之后的中国晶片产业没有获得突破性成果。招商证券援引IC Insights的数据，去年在中国制造的价值312亿美元（约433新元）的晶片中，总部位于中国的公司生产了价值123亿美元的比重，在中国1865亿美元的晶片消费市场当中占比6.6%。台积电、SK海力士、三星、英特尔、联电和其他在中国拥有晶圆厂的企业，则生产了价值189亿美元的晶片，占比约10.1%，剩下的均依赖进口。这只是从量的角度看，从质的角度看，14纳米晶片的困境没有突破。

“造芯”运动没有突破性成果不能用腐败来解释，关键是违背了发展晶片的客观规律。晶片既不是一家企业，也不是一国可独立制造完成，而是全球供应链的产物。也就是说，晶片从研发设计到成为最终产品，是全球各国分工和合作的结晶。

从横向看，晶片制造要经历研发和设计、制造、封装、测试等阶段，2019年全球前三大晶片设计商是美国的博通、高通和英伟达。这类企业被称为“无晶圆厂”（Fables）的晶片设计商，它们把生产承包给“代工企业”（foundry）制作。台积电是晶片制造最大的代工企业。封装、测试处于相对容易的阶段，但这只是相对而言。设计之前还有研发，研发又是一个独立阶段。晶片设计也是全球供应链的产物，例如中国半导体设计离不开英国ARM，英国ARM公司是全球领先的半导体知识产权供应商。但晶片设计者使用的设计软件，须要软件供应商提供。

从纵向看，晶片供应链还包括设备制造商和材料供应商，美国应用材料公司是世界最大的半导体设备供应商，但唯独荷兰的ASML能生产EUV光刻机。7纳米以下的晶片离不开ASML光刻机。但ASML的光刻机也不是从头到尾独家完成，也不是荷兰举一国之力独立完成，其中相当多的部件就来自美国。

战争年代思维不适用高科技产业

晶片诞生几十年的历史，就是以市场为基础的一部全球分工和合作史。形成晶片的任何一个环节都是核心技术，一国要掌握晶片的所有核心技术是不可能的，一国或一个企业能在晶片领域某个环节上获得绝对优势地位，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英特尔是晶片发明者之一，拥有从设计、制造到封装测试的全过程，但放弃了研发，更不参与晶片材料和设备的制造过程。英特尔的主打产品是CPU，却放弃了储存晶片，而英特尔还是借助储存晶片起家的。台积电与英特尔比较，不参与设计和封装测试，更不要说参与研发。

晶片的分工与合作史，完全是市场自然演化的结果，不是政府刻意为之的产物，即使有政府资助，也不是决定性因素。金钱堆不出晶片，人多对晶片生产也不起作用。在战争年代，靠“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在经济建设粗放阶段靠“集中力量办大事”，这些思维模式应该与时并进。美军的沙漠风暴宣告人海战术已过时，今天俄军的装备和兵力数量优势在乌克兰节节败退。不以市场为基础的“集中力量办大事”，不适用于高科技产业，更不适用于晶片。

用计划经济思维搞晶片产业，只能办蠢事和坏事，政府向特定企业投入巨资，规定在若干年内的计划任务和实施目标，最终只能迫使没有深厚积累的特定企业造假。2006年爆出的上海汉芯造假事件，就是一个实例，也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的案例，这才会有晶片大跃进。

在制度不完善的背景下，这只能为丧失底线者创造徇私舞弊的机会。一个国家若想在发展晶片的过程中不依赖外国合作，就意味着仅凭一国之力与全世界晶片领域强手对立起来，这是错误的道路。全球化时代，美国或任何一国都无法做到在晶片所有核心技术都自力更生，中国更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一定要做，只能出现一个个“没有吸取到任何教训”的案例。

作者是中国上海时事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