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从“文化战争”谈文化
文化确实有日用而不知的深层影响,摒弃这个因素,对于社会现象的理解就很难完整。
巡回大使许通美教授6月10日在新加坡书展的《美国:新加坡视角》新书分享会上说,美国政治和社会生态如今严重两极化,针对诸如堕胎、同性恋和性少数群体、拥枪权等激烈的“文化战争”,新加坡也不能幸免。这个悲观但敏锐的观察,确实值得国人警惕。
西方政治历史发展所形成的现代政治光谱,习惯以左右划分,左派代表进步和变革,右派代表保守和传统。如今以美国为典型的西方世界所出现的社会撕裂,虽然仍可以用左右立场去理解,但由于两极化和激进化的倾向越来越显著,中间温和派的理性声音仿佛被两端的叫骂声所淹没,任何争议似乎都看不到折中妥协的希望。
一种观点认为,一日千里的信息科技,特别是社交媒体的普及是罪魁祸首。一来是各种半真半假的信息得以广泛流传,形成了由于缺乏跟对立方的基本信任而泛滥的阴谋论的素材;二来是强化了所谓的“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人们在同温层里系统性地排斥不利于自己认知的信息,结果导致越来越严重的偏听和盲点,并发酵为仇视乃至妖魔化对立方的强烈情绪。
科技说无疑有相当的说服力。在另一个层面,这类针对带有道德价值判断的课题的纷争,被概括为“文化战争”,是否意味着问题的本质可能源于文化?
文化作为一个概念来理解当下的社会撕裂,有它大而无当的麻烦。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亚洲四小龙”。那是美国汉学家、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傅高义(Ezra F. Vogel)的发明。他在1991年于《外交事务》杂志发表了《亚洲四小龙——东亚地区的工业化进程》一文,分析为何韩国、台湾、香港和新加坡能在二战后快速发展。
1993年出版的同名著作一时洛阳纸贵。根据傅高义的分析,除了战后国际产业链调整、地理因素等之外,一个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因素便是文化——四个经济体(精通日语的傅高义也认为适用于解释日本)都属于儒家文化圈,人民重视教育又肯吃苦,强调团队精神,所以拥有足够的储蓄作为资本累积以及优质的劳动队伍来支撑经济起飞。
无独有偶,儒家发源地的中国大陆在1980年代也兴起文化热现象,讨论现代化和传统文化的关系,当然主要涵盖儒家文化。1985年左右中国的自由主义思潮流行,文化热出现了反传统的倾向,借由批判所谓的儒家封建主义来反思文化大革命的灾难,并在1988年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六集纪录片《河殇》达到高潮。
《河殇》继承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对一些文化符号如黄河、黄土文明、长城和龙等持否定态度,认为是妨碍中国进步的包袱,向往以古希腊为代表的蓝色海洋文明。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学者针对这一矛盾现象认为,儒家不可能同时解释了四小龙的成功和进步,又必须为中国大陆的失败和落伍负责。所以文化因素基本上不具备让人信服的解释力,不能被认真对待。
文化因素的大而无当确实是个问题,但却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忽略不计。首先,任何复杂的社会现象都不能凭借单一因素来理解,傅高义在儒家文化之外,也分析了其他促成亚洲四小龙成功的非文化原因。况且,文化确实有日用而不知的深层影响,摒弃这个因素,对于社会现象的理解就很难完整。
美国近几年的乱象,特别是“文化战争”白热化对社会的撕裂,被认为是民主制度失灵的表现。社交媒体推波助澜固然难辞其咎,如果从“文化战争”探讨文化因素,也不难发现美国文化根基的弱化,或许能够解释这座民主大厦为何摇摇欲坠。
犹如儒家之于东亚的中华文化圈,基督教信仰是美国的立国根基。传统派的美国宪法学者就指出,《独立宣言》的名句“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权、自由权、追求幸福权”,不能离开对上帝的信仰这个大前提来理解。换言之,信仰才是这些权利的保障。
这不是说遵守规范的所有社会成员都信上帝,然而一旦作为集体默契的规范瓦解,共同的互动规则失去了,秩序便不易维系。社会规范大多源于历史文化传统,美加科幻小说家金斯伯里(Donald MacDonald Kingsbury)说得好:“传统是一套我们已遗忘的问题的答案”,轻言打倒传统的后果是严重的。
“我们信仰上帝”是美国的国家格言,首见于南北战争,在1956年与不信神的苏联共产主义激烈竞争时,被美国国会立法确定。然而,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却在1962年判定,学校规定祈祷违背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信仰自由的精神,因此取消这一做法。
1960年代美国因反越战而兴起的各种反对运动如火如荼,包括反种族歧视、女权主义,也包括了放纵吸毒、性解放等嬉皮士次文化。这些运动冲击了二战后因反共而形成的保守社会风气,年轻人从“礼教”的束缚中解放而获得了全新的自由,然而也开始了立足于基督教共同文化规范的社会共识的瓦解。如今美国社会的撕裂,或许能从这段历史经验寻找线索。
如果许通美教授的判断正确,新加坡也不能幸免于美国的“文化战争”,如何从维系基本社会共识,保障共同文化规范仍然具备强大的生命力,来巩固集体身份认同,恐怕是国人都必须共同思考的课题。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