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刚:以“亚细安方式” 解决国际分歧
吴俊刚专栏
长时间以来,西方媒体和政治人物批评中国,使用最频繁的一个词是assertive,本地英文媒体也依样画葫芦,照用不误,尤其在谈到中国在南中国海和台海的一些行为,几乎都会用上这个词。意思明显是贬义的,多年来,中国有些学者和媒体过去的译法常常是自信的,这是褒义,显然和原意不符。但中文媒体对这个词似乎迄今还没有什么统一的译法。
英汉词典有过分自信的、武断的释义,但都无法准确概括英文语境中的意思。即使是英文本身,到底指的是中国的什么行为,或是外交的什么特质,似乎也没有很明确的定义。比如说一个越来越assertive的中国,中国的assertiveness,或是中国在南中国海的assertive行为等,当然不是指自信。既不等于是咄咄逼人、仗势凌人、盛气凌人,甚至霸道、霸凌、强势、自行其是,但又都有那么一点。或者也可说是中国网民津津乐道的“霸气”吧。简单说,西方人说的assertive,泛指中国崛起后出现的示强或强势行为;不再是韬光养晦,而是锋芒毕露了,甚至还令西方人感受到威胁。
布拉格国际关系研究所副研究员杜瑞琦(Richard Q. Turcsanyi)作了有趣的研究,认为符合assertive含义的中国行为,应是指中国积极地追求利益,采取大胆行动以达致目标,即使行为上和其他行为体的利益相悖。中国称得上assertive的行动,必须是有别于其他国家的行动,也有别于先前的规范。他还提出了反应性或反动性(reactive)assertiveness的概念。这是指中国因受到外来因素的刺激而引发的行为。如2016年海牙常设仲裁庭对菲律宾提出的有关南中国海的诉求作出判决后,中国作出了看起来比较强烈的回应。另一个例子,是在奥巴马总统宣布重返亚洲(pivot to Asia)后,中国认为区域地缘政治恶化而作出的反应。
不过,美国和其他国家对中国的指责,可以说并无反应性的意思,纯粹就是说中国现在很嚣张。在上周的香格里拉对话上,中国的assertiveness又成了热门词。但值得注意的是,美国进一步把assertive上升到aggressive。这就很清楚了,意思是我认为你会侵犯他人,有攻击性,或侵略性。
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在演说中用了aggressive这个词。他说,美国将继续支持包括台湾在内的盟友。美国之音中文网站的译法是:咄咄逼人。网站的报道引述奥斯汀的话说:“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其领土主张采取了更具胁迫性和咄咄逼人的(more coercive and aggressive)做法”。
俄罗斯卫星通讯社网站的中文报道是:“……(中国)对其领土主张采取更具强制性和侵略性的做法”。有的中国媒体用“胁迫和挑衅性”。《联合早报》的报道是:“……因为中国对领土的主张,采取了更为胁迫性和侵略性的做法。”奥斯汀不用“中国”,而是刻意用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当然也有它的特别用意。
清楚得很,美国努力凸显的,是“中国的威胁”。因为有这一威胁,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安全与军事结盟和安排,如美日澳印四方安全对话机制(QUAD)、澳英美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就显得合情合理。虽然奥斯汀说美国不寻求新冷战或亚洲版北约,但在中国看来,这犹如在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奥斯汀话音刚落,大陆政府中央军委联合参谋部副参谋长张振中立即在吹风会上,批评美国的印太战略是一个“制造分裂的战略”,意图是通过战略维护霸权体系。他说,印太战略是制造分裂的战略,美国在亚太地区搞小圈子,“拉一派,打一派,是欲把亚太地区带入地缘博弈、阵营对抗的陷阱”。隔天,中国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魏凤和发言时,也怒指美国的印太战略是“打着自由开放的旗号,拉帮结伙搞‘小圈子’,绑架裹挟地区国家,针对特定国家”,渲染冲突对抗,针对围堵别人。
美国的外交战略智库很多,对中国有的主张接触,有的主张共荣共存,有的主张对抗,有的主张军事和经贸脱钩,有的主张压制。接触派已经失宠,剩下的方法各异,但有一个基本上的共识,那就是不容也不让中国有机会成为地区霸主,当然更不允许它在各方面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拜登政府今天所采取的各种策略,集中体现了这一点,那就是必须尽一切能力,压制中国继续崛起。
北京这一方则一再强调,“不论发展到什么程度,中国永远不会威胁谁,永远不争霸不称霸,永远不会谋求建立势力范围。历史已经并将继续证明,中国不走‘国强必霸’的老路,称王称霸不符合中国的价值观和国家利益”(魏凤和的演说重复这一点),但美国的外交和军事建制派(Establishment)绝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这样的说辞,因为这不符合他们的认知和本身的利益。如果美国继续走接触路线,就失去了一个强大的敌人,而军工复合体等超大利益集团,也将无法继续在世界开拓军火市场。
换言之,对亚太和所谓印太地区而言,中美恶斗的态势难以扭转,只要看两国连在关乎全世界卫生安全的冠病课题上都无法合作,就可见一斑。美国如果继续在本地区挑动各种课题,尤其是继续在台湾问题上挑战北京的红线,情况就会变得更加危险。再如澳大利亚和加拿大那样,派出军机到中国门口抵近侦察,也只会火上浇油。
在大国博弈中,亚太地区确实也存在很多可供美国拨弄而对中国不利的课题,主要是因为美国是个离岸者,地理上和本区各国没有瓜葛,兼有在日本、韩国等地驻扎重兵之便。反之,中国和多个国家接壤为邻,在南中国海和好几个亚细安国家有岛屿主权纠纷,和印度有边界纠纷,和日本则有钓鱼岛之争。这些矛盾长时间延宕发酵,始终悬而未决,即连和亚细安之间有关南中国海行为准则的协商,也一再拖延,这对中国和本区域国家建立更好的互信是不利的。只要这些矛盾无法解决,中国不称霸的话语,也就很难令这些国家信服。
在这种情况下,亚细安必须能采取更多主动,发挥主导区域和平的作用,设法化解或缓解区域内国家之间的纠纷,劝和促谈,消除矛盾,建立互信,并坚决不选边站。随着更多域外势力加入,区域地缘政治变得更复杂化,亚细安和其他域内国家也须警惕这一地区被导向北约化的危险。以日本为例,作为一个本区域经济强国,扮演更大的地区维稳角色是可以的,或者也是应该的,但跑到欧洲的北约去掺和,就有待商榷。
新加坡防长黄永宏强调,亚洲必须从乌克兰局势吸取正确教训,避免在亚洲爆发武装冲突。本区域国家多元多样,且相互依存,专制与民主之间的意识形态斗争,不是亚洲的核心议题。印度尼西亚防长普拉博沃以“管理多极地区的地缘政治竞争”为题发言指出,亚洲国家曾被大国支配、奴役和剥削的共同经历,迫使区域国家致力于创造一个和平友善的环境,以“亚洲方式”(Asian Way)解决分歧和挑战,也似有弦外之音。
是的,亚洲不同于欧洲,也不同于美洲。过去50年来,亚洲实现了不受任何大国和意识形态支配的和平、友好合作与繁荣。这当中,亚细安起到了关键的主导作用。亚细安已形成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解决国际问题的方式,如果把“亚洲方式”换成“亚细安方式”,或许更加贴切。
作者是前新闻工作者
前国会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