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竹：政治这条路 难在多计较

无论成就多寡，每一个从政者都可以为自己的无私，给家族和人民呈上骄傲的成绩单，那是借独裁而搜刮者的家族后代难以启齿的。

年初在台北观总统选战，柯文哲在凯达格兰大道上最后一夜的场子，令人印象深刻，挤爆的都是二三十岁上下的世代。随机问问旁边一个年轻人为什么想选他，回答是蓝绿两个候选人都不好，两党都不行，“阿北”的党没有执政过，就给他试试看。这确是当时民调普遍呈现的心态，一般也认为是台湾政坛第三势力崛起有望的讯号。至于许多报道指出他的政治立场反复摇摆，年轻人觉得没关系，不行四年后再换下来就好。

相比起国民党侯友宜支持者普遍老迈、民进党赖清德场上老中青平均，柯文哲的小草真不夸张。开场了很久，年轻脸孔还一张张从捷运站往凯道贴过去，一时间仿佛全台湾年轻人都来了。

也就半年间，最近连环爆出柯文哲与民众党中央涉贪被密集调查的丑闻。检调人员的行动不断挖出对柯文哲不利的事实，以及他在台北市长任内与商业大亨有关的利益往来，已经没有人能说这是被操控的政治斗争了。

今年全球多国选举政府，除了少数几个本已失败的国家像委内瑞拉、孟加拉，被批有不公正操作，甚至最终爆发驱逐领导人的风暴，至今为止，大多数都算顺利换届。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从媒体和许多评论中，世人看到那些劣质领袖或政府，是如何违背人民意志、信任、付托，如何肆无忌惮地盗窃国家资源，如何残民以自肥，如何公然建构21世纪的家天下。两年前的斯里兰卡政府也被人民驱逐，长期盘踞政坛的家族狼狈去国的情景历历在目。

同样不新鲜的是，像孟加拉总理哈西娜仓皇辞庙之后，就把学生与人民赶走她说成是美国的阴谋。美国历史上确实干了很多想影响别国政治的阴谋，包括当年想让孙立人取代蒋介石，还有想帮助新加坡反对党却被李光耀驱逐了外交官，把手伸向拉丁美洲国家，百多年来明的暗的更是罄竹难书。历史记录显示，美国失败的机会还不低，包括在别国打仗打得自己满头包的事实。美国政府不能阻止小国励精图治，更不能禁止瑞士银行隐匿某国高官层层洗白转进来的公款。换句话说，滚下台的人不要总是拿美国当金粉抹在脸上，当民不畏死而终于把你（们）赶走——如果不是送上绞刑台——请顾好你一家在瑞士银行的存款，下半生低调享福就好。

顺利完成政府换届的国家，无论有没有换党，新政府未来四五年的挑战都更不容易。世界变得更不可测，过去应对经济、外交、内政、安全、就业、族群与宗教等课题的做法，如今都与上一代所面对的大为不同，仿佛换了人间。

这种巨变时代，或许特别容易让人感叹时不我与，且套用潘越云《情字这条路》歌词：哪会哪会同样政治这条路，给你走得轻松我走得艰苦。政治的路为什么有轻松有艰苦，固然和内外时局有直接关系，却也离不开从政者的心志。本栏在六年前写过的一段话可以再讲一次：“政治是价值理性的工作，一开始就不能用‘追求个人最大利益’的工具理性去衡量。价值理性的工作，其回报无从计算，但个人心理满足和历史记载对家族后代所带来的尊崇（当然也可能是恶名），是其他人无法享有甚至想象的。仅从私企职业类别与职位的市场价格去计算政治职务者的收入标准，再选取极高等级，通过政治与法律途径制定，这本质上与唯才是用，因表现而决定升迁与收入的价值观是有矛盾的。”（《以政治当志业需要多少回报》，2018年8月19日想法版）

如果从政者能始终抱持比较无私的态度，哪怕政坛波诡云谲，有输有赢，要相信人民终究会看得见、看得懂，历史终究会在加减乘除之后，给你公允的评价。在开放自由的社会，没有人能一手遮天，从政者也不须要背负千年冤屈等待六月雪。最常见的情况倒是从政后意志不坚定，导致魑魅魍魎附身。权力场和名利场自古以来都是大染缸，看看柯文哲和刚被正式起诉的行政院前副院长郑文灿，涉案金额都与政治职务的殊荣和政治事业的意义毫不对称，而从检调公布当事人费力藏钱的左支右绌，更足令观者唏嘘同情多于痛恨。相比起贪腐已成政治文化的许多国家，从非洲到俄罗斯、亚洲到南美洲，贪腐集团动辄海角好几亿，无官不贪的体制性腐败一旦形成，国运衰微只是时间问题。台湾在陈水扁之后的贪腐问题改善许多，主因是司法体系人员普遍信仰法制价值，唾弃被工具化。

柯文哲夫妇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以建立第三势力、多一个选择为号召的卖点，极具吸引力。但他在台湾绝不可能像独裁者那样，可以肆无忌惮地搜刮。也许在这样的政治环境里，待遇也不优渥，有人会觉得从政回报率太低，觉得太委屈；但也有人能用心感受到人民的感激，时代的肯定。无论成就多寡，每一个从政者都可以为自己的无私，给家族和人民呈上骄傲的成绩单，那是借独裁而搜刮者的家族后代难以启齿的。现在很多媒体搬出柯文哲从政之初讲的话，形容他把自己“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而这不过是10年间的事啊，岁月杀猪，也没有这般快吧！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