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云超：信任，21世纪奢侈品？

作为伦理学基本概念，信任通常是指政治、经济及社会三个层面的每个个体、团体，乃至国家之间在合作过程中，对对方的诚恳度和忠实度的期待和愿景，是彼此间意图、能力、道德及精神风貌的整体表现。如若上述要素因利益得失，在互动和关联过程中引致道德权威下降，行为规范破坏及精神素养的不受约束，致使协调和睦关系趋于紧张甚至完全丧失，即为信任危机。

旨在通过问卷，评估全球民众对各国政府、媒体、企业及非政府组织信任度的2022年度“全球信任晴雨表（Edelman Trust Barometer）”表明，政府和媒体加速了信任危机的恶性循环。相对于2020年，下滑了13个百分点。其中政府信任度52%，低于媒体（50%），非政府组织（59%）和商业机构（61%）。高达76%全球民众担心“假消息”被视为武器使用，而领导力缺失令不信任成为默认选项。

21世纪第二个10年，传统的民主国家明显遭遇信任危机，多国政党先后进入焦虑周期。温和力量弱化和政治势力极化，令政治妥协作为民主政体拥有的基础优势，加速崩溃。信任具有人性化也富含超阶级、跨意识特征，在特殊历史阶段和给定环境中动态进化。近年所流行的博弈论，即可帮助我们解释为什么“不信任”像病毒一样大行其道，令人无所适从。

以美国大选为例，当问及登记选民为何放弃投票，回应多是对政府不信任，对投票缺乏信心和兴趣，认为选票并无多大价值和意义。低投票率及公民对政治的冷漠和对政府的怀疑，虽引起学界关注，但并未在实质上引起共鸣，产生共识。有最新调查显示，美国民众对两党信任度较2021年降低14个百分点。美国6000家制造商近期在联合起诉政府，要求赔偿数十亿美元，声讨总统失信，未撤销前政府对华关税。

从俄亥俄毒气泄露到希腊火车对撞，再到不久前台湾的蛋荒甚至水荒，管治阶层和政府职能饱受民怨和诟病。对人民生命财产和健康安全熟视无睹，被视为对选民承诺的亵渎和对人权人性的诋毁。信任危机全球风靡，已成21世纪主旋律，威胁人们的生存权乃至以个体关系为基础的传统道德性的社会信任，对新时期社会发展构成挑战。

人祸揭示社会各种关系不稳定

人祸甚于天灾貌似夸夸其谈，却揭示了当今社会各种关系的不稳定，不和美。去年底中国宣布结束禁锢三年的疫情控制令人心旷神怡，然而“全民皆阳”的关键时刻，却发现从早到晚喊喇叭催检测的社区人员销声匿迹。义工大军的突然缺位及医药器械的严重匮乏，令普通居民，特别是老弱病残家庭顿生焦虑。孤立无助和心理恐惧迫使人们对基层组织管理态度和应急能力深度质疑。

商业社会不同于农耕文明。随着科技发展、经济繁荣和人类进步，信任危机同步滋生。除了加速上升的诈骗、腐败、政治丑闻和官僚作风，宣传机器及社交媒体不实的信息不断出笼。为了个体利益，以讹传讹野火般延烧。及时促进公众与专家对话，全面整治自媒体和及时实现专家学者与政经利益剥离，确保专家价值中立，科学地提升传播效率，必要性毋庸置疑。

信任危机属于社会学研究范畴，但它对政经及国际关系颇具影响并会产生负面冲击。互联网的普及，交通的迅猛发展，特别是物质文明的进步，令以社会良心和信任为基础的学术权威甚至日渐消退。信任危机给不同文明的对话及经济体之间相互贸易带来的杀伤力，均与过往不可同日而语。导致的现象包括地区冲突恶化、政府信誉下滑、民主政治滞后。

科学技术和人类文明的发展，促使民众对民生政策要求与日俱增。不让期望变奢望，官民关系应改善。民有所盼，政有所为，走进基层，取信于民，脚步测量民情，躬身谛听诉求；目光向外的“斗争”，忽视了内部矛盾和自身问题，“社会契约”的恪守必然落空。从信任到信任危机，或在须臾之间，疑虑的种子一旦播下，信任瞬间就会变异。

失常政治生活的积淀和争夺市场的次生效应，引致不安全和疑虑。妨碍了市场发育，造成经济秩序紊乱，又削弱政府威信和行政效能。世界根本性变革所造成的传统断裂以及制度性承诺的乏力，是现代化过程中主要的信任危机。个体之间、官民之间及国家之间的信任抑或不信任，皆在个体互动、文化交流、经贸往来，乃至于在长期斗争中衍生。

重构信任，首先必须完善制度体系及机制运行。法制功能保障交易公平，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中具有普遍效力的元素才是重中之重。环境变化引起道德矛盾的滋生和道德困境的形成，既影响价值取向，模糊善恶观念，又助长功利和实用主义。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信任危机是最大危机，而信仰的崩塌是终极崩塌。权威机构失信与国家政策失衡，导致内耗与冲突加大，危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提高生产力则需要和谐的生产关系。

信任是合作动力而非奢侈品

肇始于西方的现代性作为现实生活的一种谋划，囊括个人主义、理性主义、民主政治和进步观念的价值要素。个体自由解放是现代性成就，但自由不是让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教人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法国文学家巴尔扎克说：“遵守诺言要像守卫自己的荣誉一样。”根植于不同历史文化的价值观，对异域异议的嗤之以鼻，只能导致误读曲解乃至冲突和对峙。通过社会学理论，从背景、本体、文化因素、历史和制度等因素予以探究，方或可对信任危机产生的动因抽丝剥茧，客观以对。

什叶派和逊尼派宗主国的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两个世仇国家，不久前在北京言和。化解夙怨虽任重道远，但不同信仰国家的成功复交，有望改善中东外交格局，为全球地缘政治新时代带来和平契机。伊朗外交部发言人纳赛尔卡纳尼说，伊沙恢复政治关系，证明外交解决误解是有效和成功的。中国推动伊沙和解虽有学者解读是围魏救赵，但中方之于二者的信赖程度及公正魅力不言而喻。

不论个体、组织或国家，实现和平不是靠虚张声势喊口号，而是实实在在去践行。近年来，不管是G20峰会，还是国际组织及国家之间的对话，通常象征大于内容，形式多于实质。各扫门前雪，难以谋共识。信任是合作动力而非奢侈品，人人所求，事事所需。解决信任危机需要制度的合适安排，不过领袖魅力、政党智慧和道德感染力似乎更无与伦比。

作者是香港社会学学者、语言学教授

剑桥智库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