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任君：鲤跃龙门的安华跳得出浑浊江湖吗？
四面墙外
林任君
看到历经磨难，受尽煎熬的安华终于在2022年11月24日坐上马来西亚首相的位子，我是很替他高兴的。
过去20多年来，首相宝座有两次眼看就要到手，却都和他擦身而过。第一次因得罪马哈迪，惹来牢狱之灾，从云端直坠谷底，1998年拘留期间还被总警长打到眼睛肿突。第二次做不成也是因为马哈迪，希望联盟在2018年赢得大选后，重出江湖的马哈迪第二度出任首相，原本讲好只做两年就让位给安华的，但限期到了却死赖着不走，结果搞到希盟政府在“喜来登政变”中倒台，两人都下野。
如今，这条在激流险滩中逆流而上、碰撞得遍体鳞伤的草鲤，终于使出浑身解数跳过龙门，得偿所愿。但安华是否从此一帆风顺？他的满怀壮志是否就能得酬呢？
安华确是个壮志凌云的人。早在1970年代，我已听闻其人，那时自己也是个“理想青年”，1974年在报上看到他因为发动大学生示威，支援吉打州华玲县农民的“反饥饿斗争”而被逮捕，轰轰烈烈，不禁对他萌生敬意。当时只知道他是个很有魅力、能言善道的青年领袖，是“马来西亚回教青年运动”（ABIM）的创立者，但对这个组织不甚了了。
安华在《内部安全法令》下被扣留大约两年，但继续积极参与回教青年运动，直到1982年被马哈迪延揽入巫统，吸纳进体制内为止。
过关斩将在党内快速上位
那时我已进入报馆，眼看着他加入巫统后在马来西亚政坛一路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他那十几年势如破竹的政治窜起，让人目不暇给：在1983年从政一年后就被委为文化、青年及体育部长，1984年出任农业部长，1986年转任教育部长，1991年就挑大梁担任财政部长，1993年更升任副首相兼财长，俨然成为马哈迪的接班人。
与此同时，他在党内的地位也扶摇直上。巫统党争是很激烈甚且无情的，从安华在党内不断问鼎高职并过五关斩六将，挫败一个又一个强敌的过程，可以清楚看出他的政治野心和手段。1993年的党选，他决定挑战巫统兼政府的第二号人物、德高望重的嘉化峇峇（Ghafar Baba）。只见他挟着不可阻挡的上升气势，成功动员各股见异思迁的势力，三两下手起刀落就将强劲的嘉化峇峇除掉，自己当上署理主席，晋身党内第二号人物。不但如此，他的支持者还囊括了所有三个副主席以及巫青团团长职位。这件事马哈迪想必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在入党后的前10年，他是巫统种族政治路线的忠诚执行者。其中一个对华社影响较大的例子是：1987年身为教育部长，故意指派百多名不懂华文的马来官员掌管华文小学，引发华社一连串抗议，结果引起马来社群反弹。这件事被普遍认为是马哈迪在该年10月展开“茅草行动”进行大逮捕的导火线。安华的行动是出自本意还是为了奉行巫统路线不得而知，但他人在江湖，恐怕身不由己。
办“回儒对话”大会广受瞩目
在宗教路线方面，身为一名激进的“回教主义者”，安华在1980年代协助推动国家行政回教化的政策；在担任教长期间，更是教育体制回教化的重要推手。这些行动应该是在马哈迪这个更大的回教化推手主使下进行的。马哈迪后来干脆在没有获得社会甚至内阁的共识下，径自宣布马来西亚为“回教国”。
安华1990年代在党内巩固势力、坐二望一后，突然改弦易辙，提出新的政治理念，拥抱多元主义，提倡社会公正与互相包容的价值，强调回教徒与其他文明应进行对话而不是对抗。这些种族与宗教立场，都与巫统以及他早期领导的回教青年运动大异其趣。
这个时期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两件事，是1995年在马来亚大学举办了历史性的“回儒对话”大会，和1996年出版了《亚洲的文艺复兴》一书。受到国际瞩目的回儒对话共吸引千多名各国学者、知识分子和文化界人士参加，还请来国际著名儒家学者杜维明教授发表主题演讲。
杜维明参加会议后路过新加坡，我出席了他的一个私人聚会，他在我们面前赞扬安华，称他为具有学者风范的开明政治领袖。《亚洲的文艺复兴》则犹如一项政治宣言，强调多元主义、宽容和改革，在本国和国际上引起热烈回响，欢呼一片。当然，这些也都和马哈迪很不搭调。
这时的安华已在国际上崭露头角，享有相当高的声望。他成为西方媒体的宠儿，访问要求络绎不绝，在一些国际著名报刊连篇累牍的访谈中，被形容为马来西亚未来之星、民主进步势力的代表人物、亚洲的开明回教领袖等，1998年《新闻周刊》杂志还将他评为“年度亚洲人”。安华不只是政治主张受到西方媒体青睐，他担任财长的表现也受到国际专业刊物表扬。英国财经杂志《Euromoney》1993年评选他为四位年度财长之一，《Asiamoney》则在1996年评选他为年度财长。意气风发的安华已经有点功高震主。
该来的终于来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外债高筑的马来西亚顿时陷入严重的经济危机，令吉暴跌。身为副首相兼财长的安华支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建议的解困计划，主张进行经济改革，坚持自由市场原则，制定紧缩措施，削减政府开支，推迟大型项目，拒绝拯救那些因举债过度和经营不当，濒临破产的国营和朋党企业，还严厉批评政企圈中泛滥成灾的“朋党主义”和裙带风现象等等。这些政策主张或政见都与马哈迪大相径庭，甚至针锋相对，尤其是对IMF的立场；偏偏他还在1998年3月被选为世界银行和IMF发展委员会的主席！
功高震主遭革职
在“内忧外患”下进行困兽之斗的马哈迪再也按捺不住，认为安华已对他构成严重威胁，形势非常危急，不立刻除掉后患无穷，于是在1998年9月2日断然将他革职，逐出政府。记得当时《联合早报》正准备大事庆祝创立75周年，邀请了几位马来西亚华文报同行前来参加9月6日的报庆晚宴，顺便安排他们提前几天到新加坡参访一些重要机构。没想到参访活动开始不久，吉隆坡就风云突变，这几位编辑部领导人听到风声后，无心恋战，匆匆收拾行装，赶回去指挥这场突如其来的新闻闪电战。
过后，马哈迪为免夜长梦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多年后被洗清）将安华抛入大牢……从此开启了安华20年颠簸曲折、跌宕起伏的在野斗争生涯。
他被革职后立刻发动烈火莫熄（Reformasi）社会运动，提出法律公正、社会公正、经济公正、文化包容、民主、廉政等等诉求，获得社会大众的广泛支持。这场影响深远的运动，后来导致人民公正党的成立，以至希望联盟的成立，而其中的政治理念也被纳入它们的政纲中。
这些都已经成为历史，众所周知，无须赘述。
现在安华终于熬出头来，成为政府最高领导人，大权在握，但他能真正施展抱负吗？他在1990年代风华正茂时期提出的那些政治理想，以及在下野后的艰苦斗争中喊出的那些政治诉求，有可能实现吗？实现多少？像回儒文明对话这种意义重大的活动，有可能重启吗？
马来西亚学者潘永强1月26日在《联合早报》言论版发表的《分析安华施政论述核心》一文说，安华上任后不久就公开阐述施政的总体理念：“他以含有伊斯兰思想元素的Masyarakat Madani作为新政府的执政论述……旨在提出一个有别于巫统过去所偏重的‘民族主义+资本主义’的右倾保守路线，有意重塑政府治理的意识形态，并尝试连结多元社会的跨文明特征，既有思想格局，也充满战略企图心。”潘永强指出：“对熟悉安华思想历程的人而言，Madani概念并非全新倡议，他早在1990年中期已经表述过这个主张。”
可见安华并没有忘记初心，我们也没有理由怀疑他提出这个施政理念的诚意和决心，而且希望他能成功实现。因为这类多元主义、种族和宗教包容的理念，也正是新加坡所推崇和奉行的。若能实现，不但会促进马国的种族与宗教和谐，也有利于新马关系的发展。
可惜形势比人强。马国根深蒂固的种族政治是个难以改变的现实，回教民族主义日益抬头更是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趋势。伊斯兰党在去年11月大选中，出人意表地迅速崛起成为全国最大党，夺得的席位从上届的18席飙升到49席，就是一个最好写照。
这是“身份政治”近年来迅速兴起的结果。马国调查机构默迪卡中心去年的调查显示，认为《可兰经》应该取代马国宪法的回教青年，已经从2010年的72%增加到2022年的82%。调查也发现，上宗教学校的回教青年已经从48%增加到60%。
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高级研究员诺沙里尔·萨阿（Norshahril Saat）进一步指出，保守主义元素不只存在于青年群体中，也存在于一般马来人以及一些机构中。他认为，马来人对宗教态度的改变是伊斯兰党崛起的一个原因；身份政治在大选后还是持续发酵。
应对得了“回教政治化”趋势？
因此，“回教政治化”的明显趋势、种族与宗教结盟政治势力的坐大，是安华必须面对的严酷现实，也是他面临的重大挑战。
在这种情势下，安华要巩固政权已经很不容易，还能奢谈实现多元主义理想吗？还别忘了，他所领导的希盟必须与狼共舞，和政见南辕北辙的死对头巫统联合起来，才能执政。巫统有可能乖离捍卫马来人利益的神圣使命，去支持安华的多元主义政改吗？
我们只要看一个小小例子，一个和新加坡有关的例子，就能看出当前马国“右倾保守主义”气焰高张的一些端倪。
隶属民主行动党的地方政府发展部长倪可敏，在1月中提出邀请新加坡建屋发展局的专家，前去分享建屋经验的建议。没想到就连这样的想法，都会触动国盟一些马来回教议员的神经。民行党本来就被他们视为华人沙文主义政党，是眼中钉，现在竟然还要向新加坡这个华人占大多数的国家取经，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祭起了种族主义，群起猛轰民行党和希盟，而且无限上纲，声称这项计划如果成功，对马来人将是个灾难。吉打州务大臣沙努西更宣称，引进新加坡专家的目的，是要建成一条从新加坡贯穿马国各大城市的“新丝绸之路”，只对华人有利！
这种荒腔走板的论调我们听起来觉得荒谬，但却凸显安华所处的是怎样一种政治生态。
安华是鲤鱼翻身了，但他所成长并曾随波逐流的那个江湖，依然浑浊如故。他跳得出来吗？若摆脱不了泥沼水草的缠绕羁绊，他纵有凌云壮志也腾飞不起来，就只能徒呼负负了！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
安华终于熬出头来，成为政府最高领导人，但他能真正施展抱负吗？他在1990年代风华正茂时期提出的那些政治理想，以及在下野后的艰苦斗争中喊出的那些政治诉求，有可能实现吗？实现多少？像回儒文明对话这种意义重大的活动，有可能重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