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伟：英王的三重政治角色

时事透视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去世后，长子查尔斯即位为查尔斯三世国王。这一重大事件再次将君主立宪制带入人们视野。英国是世界上最早实行君主立宪制的国家，也是君主立宪制维持最久的国家。在君主立宪制的运行过程中，君主虽处于“统而不治”地位，却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尤其在当今这样一个日益充满风险与不确定的时代，君主这一古老的政治角色将会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国家统一性的象征

从国家层面来看，女王是英国国家元首，也是国家统一的象征。在维护国家统一方面，女王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无论英格兰还是苏格兰都普遍认同与尊重女王。查尔斯即位，口碑与个人影响力远逊于母亲。因此随着女王去世，英国的国家统一性可能会面临一些挑战。

从英国建构现代国家的起源来看，作为现代英国版图最重要两部分的英格兰与苏格兰，实际上是通过“共主”方式合并的。1603年，由于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死后无人继位，她的表侄孙、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得以入主英格兰，改称詹姆斯一世，实现“王朝联合”，两国共主而分治。这种独特的国家建构模式虽然避免了战争，却给日后的分裂危机埋下伏笔，因为这两部分都保留各自的法律体系、行政管理、社会文化，彼此之间的整合程度较低。有政治学者甚至认为，英国实际上算不上成功的“民族国家”。

进入21世纪，尤其是脱欧问题产生以来，英国的国家统一面临更严峻的挑战，在苏格兰和北爱尔兰最为凸显。苏格兰曾于2014年9月举行独立公投，55.8%的选民投了反对票，以失败告终，然而独立之心未死。首席部长斯特金今年6月提议，在明年10月19日举行第二轮独立公投。北爱尔兰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在今年5月的地方议会选举中，主张爱尔兰南北统一的“脱英派”政党新芬党，以27席成为北爱地方议会第一大党，首次超越“留英派”的民主统一党，后者只获得24席。

宪制稳定性的保障

君主立宪制确立至今，英国国王与议会、内阁之间已形成稳定的权力模式。英王虽只保留一定的柔性权利，仍可对现实政治产生影响。在多数情况下，英王行使宪制赋予对内阁、议会等形式上的批准权，使英国宪制实现完整、有效的运转。在此期间，英王不涉足具体实质政治议程，因此超越党派、全民国王的形象，有助于在政治危机中发挥弥合剂作用。

回顾英国君主立宪制形成过程可发现，英王“宪制监护者”角色的成型是经过各方不断博弈的结果，同时离不开君主对政治形势的主动适应。1689年的《权利法案》明确将议会权力置于君权之上，否定了君主的绝对权力，英国君主立宪制确立。1701年颁布的《王位继承法》进一步加强对君主权力的限制，同时也巩固了议会的主权地位。然而并非每位英王都心甘情愿作虚君，比如著名的维多利亚女王与议会展开斗争，但受制于实质无权的现实，她最终选择与议会妥协。

君主立宪制下的英王被剥夺实质意义上的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却并非可有可无。国王始终是英国宪制的重要组成部分，拥有诸多弹性尺度较大的柔性权利，如咨询权、褒奖权、警告权等。英王全民性的角色和地位，能在政治危机中发挥重要作用，帮助英国从危机中脱离，维护政治稳定性与连续性。

伊丽莎白二世就充分说明上述作用。在位70年，她处理过不少政治危机，其中最经典的案例，发生在撒切尔夫人第三个任期内。因内阁核心大臣辞职、本党议员倒戈，身为首相的撒切尔夫人被迫下台。在危机中，女王选任了获得议院多数信任的首相，避免政府空窗期，确保政局平稳。伊丽莎白二世作为政治危机救赎者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集个人魅力和宪制角色于一身。

政治连续性的体现

英国被誉为政治制度的博物馆，政治遵循理性渐进的发展道路，较少以大规模暴力手段实施变革。通俗地说，英国人善于“用旧瓶装新酒”，最明显的体现是对君主制的保留与改造。在保留君主的前提下，英国人通过立宪方式实现了现代政治转型。

受线性革命史观的影响，大多数世人可能认为君主制是历史糟粕，内含的“世袭特权”与“终身统治”，与法国大革命以来深入人心的“平等主义”与“共和主义”格格不入。然而在人类史上，君主制曾经是非常先进和普遍的统治模式。说它先进，是因为与其他类型的统治模式相比，君主制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人类对权威与秩序的需要。英国王室作家布林达·刘易斯在《君主制的历史》一书指出，在生存随时受威胁的远古时代，君主制迎合了人类深层次的心理需求，“渴望得到权威庇护，又盼望将这种权威托付给能够维护一种既定生活方式的可靠之人。”君主制的世袭特权与终身统治，在今天看来是“负能量”，在当时却是巨大的“正能量”：它能最大限度减少权力更替中的不确定风险，维护稳定的权力运行秩序。

正由于上述的“先进性”，君主制才成为史上最普遍的统治形式，直到20世纪初。1909年之前，整个欧洲只有法国和瑞士两个共和制国家，亚洲则完全处于君主制天下。20世纪最初10年之后，欧亚大陆的东西两端，在不到两年内爆发了两场“10月革命”：1910年10月的葡萄牙革命，推翻了统治长达770多年的葡萄牙王国；1911年10月的辛亥革命，则埋葬了统治中国2000多年的帝制。随后几年爆发的一战，更是加速君主制的消亡。欧洲三大帝国几乎同时崩溃——沙俄帝国（1917年）、奥匈帝国（1918年）及德意志帝国（1918年），在这些帝国废墟上诞生的是一系列共和制民族国家。

英国君主制一直保留至今。自1066年诺曼征服以来，王室血统延续，期间虽有王朝更替，却不是暴力革命的改朝换代，而是王室内部不同支脉的继承转换。就此而言，英国君主既是政治连续性的体现，也是重要保障。

作者是中南民族大学政治学与行政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