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龙：维持双赢平等相互尊重的新马关系
我们的两个国家越是能够保持积极和稳定，政治起伏越少，两国人民就越能受益。
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双边关系是积极的，我们的合作仍在扩大，在惠及两国的新领域中继续发展。新马一直是彼此最大的经济伙伴。新加坡是马来西亚最大的外资来源国。除了中国和美国等少数大国之外，我们之间的贸易，都比和任何其他国家的贸易多。新柔长堤是世界最繁忙的陆路关卡之一，每天有超过30万人过境。吉隆坡—新加坡航线是世界最繁忙的国际航线之一。
2025年，我们将庆祝双边关系60周年。过去30年来，我以不同方式密切参与了促进双边关系。首先是在新加坡武装部队，与马来西亚武装部队的同行密切合作，加强新马军队之间的相互信任和理解。我们还进行多边合作，加强区域安全，特别是在五国联防（FPDA）和当时在北海称为综合防空系统的IADS框架下。
作为贸工部长，我与包括拉菲达在内的马来西亚国际贸易及工业部同行密切合作。我们扩大了双边经济合作，尤其是在新加坡和柔佛之间。我们推进了区域项目，包括亚细安自由贸易区和印马新成长三角洲。我们在关税及贸易总协定（GATT）——现在是世界贸易组织（WTO）——等多边论坛上达成共识，两国都支持贸易和投资自由化。我们互相支持，因为我们都赞成更多自由贸易，并为小国和发展中国家的权利发声。
后来作为总理，我与多位马来西亚首相合作加强双边关系。我们取得很多成果。例如，在2007年，阿都拉首相和我举行了首次领导人非正式峰会。这已成为两国领导人定期聚在一起讨论双边问题、建立信任和更密切个人友谊的平台。第二年，敦阿都拉和我接受了国际法院关于白礁的裁决，并同意继续在白礁周围开展海上划界工作。这是一项仍在进行的任务。在随后的2010年非正式峰会上，纳吉首相和我打破20年僵局，解决了长期存在的马来亚铁道公司铁路用地问题。纳吉和我共同制定了前进的道路，我们继续前进。我们达成了一项已经全面实施的协议——土地完成交换，联合项目已经建成。在新加坡有两个联合项目，一个在滨海南的滨海盛景（Marina One），另一个在武吉士的双景坊（DUO）。在马来西亚柔佛一侧，依斯干达特区有两个项目，一个是艾薇拉（Avira），另一个是依斯干达特区的阿菲尼提医疗保健项目（Afiniti Medini wellness projects）。双方都对结果感到开心。这让我们双方都非常满意。我们不仅取得双赢的成果，而且还能以建设性和友好的方式实现这一成果，从而增强对彼此的信任和信心。这让我们能由此继续前进，做更多的事情。
更近期的，我在冠病大流行期间与彼岸领导人密切合作。当边界关闭时，我们帮助彼此将滞留在邻国的公民带回家。我们交换了疫情信息，并在疫苗方面进行合作，因为从疾病控制角度来看，很难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分开。当流动管制不可避免时，我们尽最大努力应对挑战——重新联系家庭，帮助滞留的外劳。在局势稳定后，我们携手重开陆路交通并重建供应链。展望未来，有几个大有可为的联合项目正在进行中。例如，新柔地铁（RTS）进展顺利。如果你去新山眺望柔佛海峡，会看到正在兴建的桥梁已经连接起来，工程进展顺利。1月份，安华首相和我见证了将海峡中间的国际边界高架桥连接起来的桥体竣工。我们希望在2026年底前完成RTS连接。这将使跨境旅行更方便，应能显著缓解新柔长堤的拥堵。另一个有可为的项目，是拟议中的柔新经济特区（JS-SEZ）。重要细节仍在讨论中，须要达成一致。当它实现时，经济特区将吸引大量投资，并为马新创造商业和就业机会。
当然，多年来，我们还必须处理更困难和敏感的双边问题——水供、领空管理和海域划界。一般来说，讨论在幕后悄然进行，我预计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得出结论。但总而言之，这几十年来，双方在我们的关系中都取得重大发展。我们应了解彼此为之付出的艰辛和宝贵之处——我们已经取得的具体成果，以及彼此关系的总体良好状态。这一点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紧密而复杂的关系
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有着紧密但本质复杂的关系。因此，两国领导人和政府必须从战略角度出发，着眼于两国整体的关系，密切合作小心处理各种问题。他们必须清楚潜在的困难和隐患，但同时也要认识到，只要我们能够克服问题，共同合作，就能获得巨大的回报。然后，我们必须能够从整体的双边关系着眼，引导它朝安全和明智的方向发展。我们过去在这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功，我希望我们能够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这样做。
我为什么说新马关系很复杂？
最根本的原因是两国的建立过程。我们有着共同的历史：在艰难的环境中走到了一起，随后又经历了对双方都造成创伤的分家。两国变成一国，然后一国又变成两国。对于年长的新加坡人和马来西亚人来说，这些都是刻骨铭心的经历。如今，那一代人正在逝去，1960年代乃至1970年代的强烈情绪也逐渐消逝。也许后代能以更超然的眼光看待这些事情。不过，我们必须明白，虽然这种情绪可能会消退，但使我们关系复杂化的根本问题并没有消失。
这些根本问题是什么？
首先，两国社会结构对比鲜明，以及我们为管理这一长期结构性现实，而采取的截然不同的方法。我们都是多元种族社会，也为此感到自豪。但我们的社会是彼此的倒像，即不完全相同的倒转景像——新加坡以华人居多，马来族及其他种族为少数；马来西亚则以马来人占多数，华族及其他种族为少数。此外，两国在建设多元种族社会方面采取了截然相反的策略。因此，即使一方做出自己社会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也可能轻易引起对方的侧目和误解，偶尔会产生误会和不满。
其次，除了这一结构性差异之外，还有一些棘手且本质敏感的问题不时出现，难以找到双赢的解决方案。我之前提到了三个长期存在的问题——水供、领空管理和海域划界。我们一直就这些事情进行讨论并取得进展。我们不断取得进展，但这些问题多年来一直存在。它们不可能简单地通过一次非正式的聚餐，或甚至是一场榴梿盛宴就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问题须要努力和认真的讨论，以找出持久可行的方法，管控持续存在的问题，并照顾彼此的重要利益。你可以管控它们，你可以在解决痛点上取得进展，但你无法让它们消失。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但即使面临如此艰巨的任务，我们仍能够找到建设性的方法一起取得进展，就像我们在白礁主权和马来亚铁道公司土地问题上所做的那样。就像我们在水资源方面所做的那样，当时我们达成协议建造林桂水坝，这项工程迄今已使两国受益近30年。考虑国内政治情绪是有必要的，因为这些情绪往往会使这些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和微妙。
因此，如果在一些棘手问题上取得突破的时机尚未成熟，两国政府仍将继续尽最大努力控制事态发展，使我们更广泛的合作不受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的影响。我们不能让问题不经意地被政治化和夸大，或毒害整体关系，使事情变得更加困难，对双方造成严重损害。这就来到第二个问题，一些问题本来就很难解决，须要付出艰苦的努力和政治勇气。
第三，亲密邻国之间总存在邻里竞争的因素。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我们地理距离接近，拥有共同的历史。最近，我们庆祝了新柔长堤启用100周年——100年的亲情、100年的共同纽带、100年的文化交融。100年后，新柔长堤依然屹立不倒。这是一项伟大的成就，但如果你回过头来想想，你就会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因为它可能不会继续存在，很多事情都可能出错。但它仍然矗立着。这意味着非常密切的互动，因此我们无法避免偶尔出现的竞争意识。欧文·柏林有一首歌：“任何你能做的事，我都能做得更好，我比你做得更好”。有时，长堤两侧的人们会对对方采取这种态度——偶尔，并不总是这样，只是偶尔。因此，我们可以就足球、歌曲（如Rasa Sayang），或食物（如谁发明了叻沙、鱼生源自哪里、谁的马来椰浆饭最好吃）进行非常激烈的争论。这些都是友好的竞争，其中一些是好事——它为我们的关系增添了一些额外的活力。当我们坐下来喝一杯时，会有一些新的话题可以讨论，也会激励我们超越对方，并推动两国向前发展。但我们也必须确保情绪不会失控。
因此，我们是不同的社会，有复杂的双边问题，有手足之争——这些就是我们之间存在本质敏感和复杂关系的一些原因。但尽管如此，双方都知道我们必须共同合作，因为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可能彼此喜欢，我们可能对对方感到不快，但我们永远是最亲密的邻居。新加坡不能搬走，马来西亚也不能搬走——我们永远都在彼此的家门口，我认为我们和睦相处会更好。我们可以拒绝互相打交道，也可以无休止地针锋相对。但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不明智的，也是不可行的。我们会给彼此带来无尽的麻烦，而失去很多合作共赢的机会。我们都不会从中得到任何乐趣或好处。
因此，我很欣慰的是，即使无法在每个问题上达成一致，两国最高领导人总体上都能着眼大局，并取得良好进展。正如我之前所述，我与许多马来西亚领导人关系良好，包括我认识很久的首相安华。我很高兴，在我和继任者黄循财总理在新加坡进行权力交接之际，双边关系稳定而积极。黄总理上个月已对马来西亚进行了介绍访问。他强调，他的首要任务是与安华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安华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并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强调他也期待与新加坡新任总理建立非常健康和牢固的关系。我深信，黄总理将与安华携手合作，推动我们的伙伴关系向前发展。作为国务资政，我现在扮演着不同的辅助角色。我将尽我所能，进一步加强两国关系，并帮助建立新的关系。
区域合作展望
未来，两国完全有理由继续构建我们的关系。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动荡的世界，欧洲和中东有冲突，大国之间有竞争，尤其是美国和中国之间。这影响了国际贸易和全球供应链，对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这两个开放和依赖贸易的经济体造成严重影响。这也影响区域安全——我们看到海峡两岸和南中国海出现紧张局势。这些事态发展使得小国在维护自身安全和改善人民生活方面变得更加艰难。因此亚细安国家必须共同努力，加强区域稳定和一体化，应对区域挑战。在亚细安，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立场非常相似，因此我们都大力支持亚细安。马来西亚明年将担任亚细安轮值主席国，新加坡将给予全力支持。
我们还与更广泛的亚太地区合作。我们都是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协定 （RCEP） 和跨太平洋伙伴全面进展协定（CPTPP）的成员。这些都是贸易协定，我们参与其中是因为我们相信自由贸易。自由贸易正在减弱和分裂，我们认为这些能保护我们的利益。尽管出现去全球化和脱钩的趋势，我们还相信与邻国共同繁荣发展，并与它们开展更多的合作。
共同进步
事实上，如果我们看看世界上近200个国家，尽管我们之间存在所有复杂性和差异，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比大多数其他国家有更多共同点。我们的利益往往是一致的。我们都希望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稳定、开放和互联，促进亚细安作为我们的基地，在彼此之间开展更多业务和贸易，并致力于改善两国人民的生活。这给两国充分的理由继续密切合作，以抓住许多新机遇。例如，在可再生能源领域——砂拉越热衷于出口水电，而新加坡乐于购买。如果马来西亚半岛也有绿色能源，我们也乐意购买。更广泛地说，在数码和绿色领域，两国经济有许多增长机会，例如在人工智能或脱碳方面。
作为吉隆坡商业俱乐部的成员，你们一定很高兴听到我们希望发展双边关系，并保持政治关系稳定和友好，以便营造有利的商业环境。政治气氛越稳定，商界人士就越容易开展业务。我们希望双方的企业都能利用新柔长堤两侧的机会。许多新加坡公司已经在马来西亚并寻求扩张机会，许多马来西亚公司也一样。星期五我抵步时，我接待了大约200多位在马来西亚的新加坡人，他们带着家人来了。一些来自吉隆坡附近，一些来自更远的地方，甚至东海岸的亚庇。他们当中许多人在这里经商，好些是跟马来西亚人结婚，居住在这里，有的已经住了30年、40年、50年了，但他们仍然是新加坡人，为我们两国之间的友谊做出贡献。我们的两个国家越是能够保持积极和稳定，政治起伏越少，两国人民就越能受益。
结论
我们两个国家和人民的持续进步和繁荣，取决于我们是否能保持双赢、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关系。但愿我们能共同实现这一目标，愿我们的人民继续享受我们和前几代人辛勤建立的和平、和谐与友谊。非常感谢。
（本文是国务资政李显龙2024年7月21日在吉隆坡商业俱乐部的演讲稿节译）
黄金顺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