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尔德：从应对地震到半导体看台湾坚韧故事

从卖廉价雨伞到卖高阶晶片，展现台湾坚韧的特质，但这一路走来并非平顺。在这过程中，反动声浪、拒绝调适的阻力，一再出现。如何顺利因应这些反动阻力，是“台湾坚韧故事”能否继续写下去的关键所在。

台湾花莲4月3日发生里氏规模7.2级强烈地震，这是1999年九二一地震以来规模之最。九二一地震规模为里氏7.3级，死亡人数2415；相对的，这次地震死亡加失踪人数约20人。全球关注的台湾资讯通信产业受损情况也不严重，半导体龙头台积电（TSMC）当天晚间就发布公告：晶圆厂设备复原率已超过七成，隔天更宣布复原率已达八成；台湾的“护国神山”并没有倾倒。基础设施受损也不严重，电力系统很快恢复，这也是包括资讯通信在内的台湾产业能快速复员的重要因素。过去八年，台湾在绿能、燃气机组、电网等方面不断提升，终于在这次地震展现了成效。各国媒体也都称许台湾在地震中所展现的韧性。

“台湾的故事是一个有关坚韧的故事——一个坚持民主、进步价值的国家，同时面临生存的持续挑战。”这是2021年底台湾蔡英文在国际关系刊物《外交事务》上发表文章中的一段。当时全球正遭到冠病疫情凌迟，台湾即使被世界卫生组织拒于门外，却还能自主有效地因应疫情，因而受到全球关注赞许。蔡英文文章有一段强调台湾半导体产业的重要性，她说，台湾半导体产业是“台湾保护自己和其他国家免受独裁政权破坏全球供应链的激进企图的‘硅盾’。我们正在努力透过新的区域高端生产中心计划，进一步加强我们在确保全球供应链安全方面的作用，这将巩固我们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地位。”

这种坚韧或者韧性来自台湾半个多世纪以来艰困生存环境的考验，外有强敌威胁，内部自然资源、市场不足，台湾人在这些劣势下“演化”出灵活的求生能力。这些故事在人们讲述战后东亚经济起飞、四小龙奇迹时已谈了很多，也是新、台、韩、港多数人民都曾经历的拼斗历程，大家耳熟能详。

“四小龙”是上世纪的故事，进入21世纪，中国崛起后，印太地区政经与地缘战略情势剧变，也让台湾面临崭新挑战。台湾已走向成熟经济体，必须更精致地因应各种新的社会议题：老龄化、少子化、生态永续、多元价值、众声喧哗……人民更在乎公平正义，但公平正义的定义却不再像过去般黑白分明。台湾须要培养一种更深厚的底蕴，来因应社会发展过程中各种更复杂、细微的问题——这就是软实力。

许多人谈软实力，会以韩国文化内容振兴院（KOCCA）推动文化产业，或是中国孔子学院（又被称为“锐实力”）为模范，以为必定要用国家力量、专责机构、专案项目来大力推动。其实，软实力是多面向综合能力的展现，其中包括对自由民主社会制度的认同。

就如同蔡英文在上述文章中提到：“台湾从教育、公共卫生和自然灾害预防等其他领域的专业知识和能力中，获得了额外的软实力。在这些领域，我们的专家和机构正在发挥越来越重要的区域作用。”正是这种软实力强化了台湾的韧性。

三种“链实力”造就台湾优势

台湾政治大学国际事务学院教授、日本京都大学经济学博士李世晖，在最近出版《链实力》一书中指出，造就台湾优势的原因是同时具备三种“链实力”：在地缘战略位置上处于“第一岛链”中心位置；在全球半导体供应链上，台湾具有不可替代性，直接影响大国科技竞争的走向；此外，台湾是华人社会民主典范，并以“民主链”与自由民主阵营形成稳固伙伴关系。岛链、供应链、民主链这三者形成台湾独特的“链实力”，也成了发展的重要利基。特殊地位让台湾在印太地缘政治转变、全球产业链重组中，不仅没被淘汰，还向上爬升。

台湾和其他二战后新兴工业体过去的发展模式，是政府提供各种优惠吸引外资，抓紧主要国家外包商机，并利用主要国家做为主要市场。但近年来，台积电的例子却截然不同，美国、德国与日本都是抢着要台积电去投资。

1987年好莱坞电影《致命诱惑》（Fatal Attraction）中，男主角在风雨中雨伞故障打不开，女主角笑称：“这是台湾做的吗？”“Made in Taiwan”曾经的低价品形象，后来逐渐被“Made in China”取代；如今台湾半导体相关产品与服务已是各国争抢的精品。中研院社会所研究员吴介民从国际政治经济学角度，研究台湾半导体产业，他笑称：“台湾已经从全球南方（global south）升级到全球北方（global north）。”即使就国民所得而言，台湾早已属全球北方，但因为中国大陆因素，让台湾在国际上受到的待遇，一直像全球南方。

就在4月3日花莲大地震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6日参访台积电熊本厂，宣布向今年将动工的熊本二厂提供逾1万亿日元（约88.60亿新元）的补贴。台积电熊本一厂在2月底开幕时，日本政商要员云集，岸田文雄在石川视察震灾未能出席，但以影片祝贺。在4月8日，台积电也宣布与美国商务部签署备忘录，最高可获得美方66亿美元（约88.8亿新元）的补贴。台积电也计划在亚利桑那州建第三座晶圆厂；台积电在当地总投资金额超过650亿美元。

台积电在日本投资建厂进度超前美国。在日本政府全力支持下，熊本厂日夜赶工、不到两年就完工投产。这次台湾与日本在半导体产业上的合作意义非凡。日本政府视之为带动半导体产业复兴的关键。原本在1980年代中期还领导全球的日本半导体产业，在1985年的《广场协议》与隔年《美日半导体贸易协定》的箝制下一蹶不振，如今，日本企图携手台湾重建半导体版图，并带动相关科技产业。这是东亚发展经验上一大变革，过去的“雁行理论”描绘的发展路径，是日本这只大雁带着东亚其他小雁向前，如今则是台日并行前进，甚至台湾技术领先。

台湾社会偏向“恢复常态”而非系统转型

从卖廉价雨伞到卖高阶晶片，展现台湾坚韧的特质，但这一路走来并非平顺。在花莲大地震后，台湾东华大学经济学者戴兴盛在脸书上说，韧性是指社会生态系统遭遇干扰冲击时的回应。这种回应有两大类型，一是回复原有系统运作模式，二是认知到既有系统有严重问题，而进行系统转型以求运作更好。“我的观察是，台湾社会对于韧性的理解，主要是前述的第一类型，重点放在如何迅速让系统运作恢复常态。”戴兴盛指出，台湾在面临气候变迁或者外敌入侵威胁这类重大系统性变化的冲击时，多是抱着鸵鸟心态，不愿展开系统转型。

面对气候变迁问题必须进行能源转型时，台湾遇到不小的阻力，政府推动绿能的努力常被批评得一文不值，并把缺电问题全归咎到废除核电。至于因应中国大陆军事威胁增加等情况时，许多台湾人也不愿正视安全危机，强化安全韧性。

当然，台湾并非在系统转型上毫无建树，否则电力系统就无法顺利因应这次地震的挑战，资讯通信产业也不会在全球供应链重组中依然占据关键位置。但是在这过程中，反动声浪、拒绝调适的阻力，的确一再出现。如何顺利因应这些反动阻力，是蔡英文所说的“台湾坚韧故事”能否继续写下去的关键所在。

作者是台湾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