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刚：宗教是怎样变成不宽容的？

处在这么一个纷扰不断的地区，新加坡难以避免要面对诸多外来政教因素的干扰和冲击。新加坡人必须严守宗教宽容的底线。新加坡自新马分家那一刻起，就实行了根本有别于马国种族政治的多元主义政策，平等对待各族和各宗教，赋予国人宗教信仰自由。但这种自由是建立在相互包容的基础上，失去这个基础，就很难建立和维持一个和谐社会。

世界上所有主要宗教，都能从它们的经典中找到宽容、和平、友爱的依据。多数不同宗教的信徒，相信也会认为自己的宗教是倡导宽容的。但揆诸当今之世，我们却可以看到在很多地方，宗教不仅变成不宽容，还崇尚保守、极端、排他和原教旨主义。这是为何？

只须看看我们的邻邦马来西亚，就可以深切感受到这一点。马国近来接连发生的事例足以为证。今年2月初，马国房屋及地方发展部长倪可敏透露，政府将探讨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申请将全国613个华人新村列为世界遗产。此举立即招来在野的伊斯兰党抨击，指将新村列为文化遗产，是企图美化马共，合理化那段马共斗争的历史云云。

今年2月23日，马国政府发布宪报，将肉骨茶等10种食物列为国家美食遗产。反对党伊斯兰党与保守派马来组织随即指肉骨茶的肉专指猪肉，不适合列为国家遗产。伊党国会议员甚至要负责此事的旅游、艺术与文化部长张庆信“引咎辞职”。3月13日，马国教育部长法丽娜在国会宣布，各级学校的食堂在斋戒月期间必须照常营业，避免过去非回教徒学生挤在储藏室用餐的情况重演。伊党立即大力抨击。

紧接着，连锁便利店KK超市在雪兰莪州双威镇一家分店，被发现出售五双印有“真主”字眼的袜子，顿时又引发一场政治风波。据马国媒体报道，在一系列风波中，巫统（目前安华政府执政联盟之一）青年团团长阿克玛的表现最激烈。他先后因新村及肉骨茶课题抨击倪可敏及张庆信；“真主袜”事件爆发后，他号召回教徒抵制KK便利店，并强调巫青团是在最前线捍卫马来人、土著和回教徒的战士。

马国国家元首苏丹依布拉欣罕见介入“真主袜”风波，谕令所有人停止利用或操弄事件，并呼吁社会大众从这次风波中吸取教训，致力维护国家团结。之后，KK集团创办人蔡志权及妻子被控“蓄意伤害他人宗教情感”，袜子供应商的三名董事则被控教唆罪。马国警方于4月5日以煽动叛乱及传播攻击性信息罪名，逮捕阿克玛。但风波能否因此平息，还有待观察。

相信不少新加坡人会觉得，这是咄咄怪事。但客观上，事件折射出当前马国宗教情绪激化的程度，几乎是一触即发、动辄得咎、毫无宽容可言。这些风波也凸显马国的政治现实：在朝有诸多急于维护自己既得利益的政客，在野则有主张政教合一、对政权虎视眈眈的政党。就这样，宗教成了政治工具，大事小事都能被政治化，无限上纲。

对于一个多元种族国家来说，出现这样的宗教情绪是危险的。种族和宗教情绪很容易煽动却很难平复。即便针对下来，也会在不同族群之间留下难以弥合的裂痕。马国政治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说来话长，但也可以长话短说。关键点在独立后就一直连续执政的国阵。首先，这个执政集团从一开始就是建基于种族政治，以巫统为主导，实行土著优先政策，逐渐疏离少数种族。国阵中的少数成员党，因无法为少数族群争取合法权益而丧失民众的支持，甚至是被厌弃。

其次，巫统逐渐走向堕落腐败。腐败是所有政党的致命伤。巫统本来靠的是马来人的支持，但经过几代领导层传承后，腐败问题病入膏肓，连前首相也锒铛入狱。与此同时，国库被掏空，巫统内部分裂，政治根基（土著）因而动摇，树倒猢狲散。伊斯兰党趁虚而入，逐渐扩大版图，因此出现了所谓的“绿潮”（伊党党旗颜色）。一些巫统政治人物因此通过激烈言论，试图争取马来民心，但许多马来选民已投向伊党怀抱。对安华政府而言，这应是最大的隐忧和挑战，所幸它连续得到前任和现任国家元首的“加持”。

伊党推展政教合一政治版图

这或也预示接下来马国政治的发展趋向：伊斯兰党既已得利，自然会再接再厉，推展政教合一的政治版图。该党也巧妙地吸引一些专业人士入党，以冲淡过于浓烈的宗教色彩，逐渐吸引中间选民。与此同时，为了和伊党竞争，巫统各派系也必然会更多地打种族和宗教牌，凸显自己的回教形象。因此，有些观察家指出，政治回教正在马国抬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马来人中的中庸力量，是否能抵挡得了“绿潮”的冲击？政治回教的兴起，对马国的政治生态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有政治观察者也觉察到，原本极端回教势力强大的印度尼西亚，政治回教现在反倒有退潮现象。究其原因是印尼民众多元，很多人虽是回教徒，却不是原教旨主义者。其次，是印尼有建国五原则（Pancasila）的规范：一、信仰独一无二的上苍；二、文明与公正的人道主义；三、印尼的统一；四、以议会的协商方式主导民主；五、社会公平。此外，过去几任总统的理性治国，也有极大关系。这一切给印尼带来了吸引外资和经济发展的红利。

所谓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政教分离早已成世界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今之世，固然还存在一些封建国家，利用宗教作为统治工具，但终归是少数，也难以持久。一些向来封建的阿拉伯国家，如今也已开始采取较开明的政策，比方，沙特阿拉伯近年来便悄悄实行重大的变革，如不再强制妇女戴头巾。

去年5月31日，内政部长兼律政部长尚穆根出席新加坡国立大学中东研究所年度研讨会时便曾指出，阿拉伯世界所发生的事、对宗教的诠释、对如何与不同信仰互动的诠释，理应会对我们产生影响。然而，他注意到，在本区域一些地方，宗教已被政治化，而这不仅是回教和佛教，也包括基督教和印度教。尚穆根说，一些政客在推动某种实践信仰的方式、某种对信仰的历史诠释，以及某种要使自己区别于他人以展现宗教身份的方式。

处在这么一个纷扰不断的地区，新加坡难以避免要面对诸多外来政教因素的干扰和冲击。新加坡人必须严守宗教宽容的底线。新加坡自新马分家那一刻起，就实行了根本有别于马国种族政治的多元主义政策，平等对待各族和各宗教，赋予国人宗教信仰自由。但这种自由是建立在相互包容的基础上，失去这个基础，就很难建立和维持一个和谐社会。

作者是前新闻工作者、前国会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