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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彼得:那些为正义发声者,和“关我屁事?”


 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  更新时间:2024-02-24 07:45
王彼得:那些为正义发声者,和“关我屁事?”

如果刻意制造一个无尘的环境,规定大家都别碰敏感议题,且别说这种“勿视勿听勿言”难以做到,真实现了,结果很可能是集体免疫力的变差,当别人启动认知作战模式,不同阵营的影响铺天盖地而来时,多数人怕是无法辨识和抵御,然后很容易就被带偏。

先说一则好笑的视频新闻。

几个年轻人,新年期间龙兴大发,自制了一条道具龙,在大街上舞了起来,还有财神爷沿途给大小朋友拜年。自娱又娱人,过程相当逗趣,怎料到了终场,画面出现了三几位警察大哥,龙不让舞了,估计是被问话调查,发现没申请公共娱乐执照吧。

但同一天,另一则“逛大街”的新闻就严肃多了。说的是较早时,有约70人撑着印有西瓜图案的雨伞,在乌节路一起朝着总统府方向步行。在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国旗是违禁品,不能展示,西瓜切片的红、绿、黑、白四色,和巴勒斯坦国旗全对上了,因此是这个民族抗争和团结的象征。报道说,警方正在调查这群人是否构成非法集会罪,特别提到行动宣扬的是他国的政治主张,可能引发矛盾和公共秩序混乱。

被调查的还有一场线上私人活动,因为过程中有人喊出“从河流到海洋”,引发其他人齐声呼应。“从河流到海洋”是摧毁以色列国和犹太人,解放巴勒斯坦的口号。同样的,警方说这么做可能会冲击种族情绪,并且可能违法。

紧接着没几天,获悉国大、南大、新大都有学生自发举办宣讲会,讨论这几个月发生在加沙的事情,探究恩怨的来龙去脉,分享如何应对假信息等等。坦白说,年轻人有这类冷门兴趣甚至小躁动,我是大体认可的。但估计有关部门,难免又要一番操心,搞不好还得找人问话、写报告什么的。

批判杀戮者不能等同于反犹

其实近年来,我们的政治表达空间已宽松许多。只是涉及种族、宗教议题时,发条还是会上紧一些。因为虽然整个社会的根基,已不像过去那么脆弱,但断层线还在,尤其对于经历过建国初期动荡的国人而言。

至于年轻的一代,受西方左翼进步思潮的影响,多数在回应种族、宗教议题时,也更为自觉,不会无端歧视、冒犯或发表仇恨言论,对于任何的反犹主义(Antisemitism)言行,更知道是犯忌。

我相信,学生是懂得拿捏的,只不过,像反战、反杀戮、人道主义、人生而自由、天赋人权等等,也是他们追求的价值,甚至更为坚定和普世。或者说,当有人越过界限,犯了战争罪行,例如连医院和难民营都攻击,甚至施行种族灭绝时,为弱势和被迫害的群体发声,不是最起码应该做的吗?哪怕得到的,只是空谷回音,并且很多时候,也改变不了远方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一切。

反犹主义很要不得,这没错。但对当下以色列极右政权的政治批判——包括它对巴勒斯坦人的长期压迫、对“两国方案”的嗤之以鼻,以及当下在加沙的无差别军事行动,不能直接、简单地等同于反犹主义。意即当你反对内坦亚胡和他的利库德集团时,不代表你是在仇恨犹太人。这点通过反复论述,已开始让一些人明白。包括犹太人内部的开明派,自己都反对用“反犹主义”来作挡箭牌,以此占据道德高地,为所欲为,让责难以色列的人感到羞愧。

我的意思是,在大学校园里,甚至在街上,一些人之所以内心澎湃,按捺不住,针对的主要是他们无法认同的政治作为(暂且不管是自己的政治,还是别人家的政治),以及一些涉事大国的虚伪和不公正立场,而无关乎敏感的种族和宗教,当然也就无关乎所谓的反犹主义。

就如同头脑清醒者,一方面对人肉炸弹暴行深恶痛绝,但也会告诉自己,不要一竹竿打翻全船人,以致陷入到千人一面的伊斯兰恐惧症当中……

对于中文读者,只要拿“作为国家的中国、以及它的政权、政党、人民、文化……”来参照,就能理解了。这些不同概念,都能轻易区分。老一辈人,甚至还多了一层原乡和宗族血缘情怀。例如你可以不赞同北京的一些政策,但不一定会认为这个政权一无是处;不喜欢大陆政府,不一定就不喜欢这个国家或这个民族,当然还有你曾经的乡土;甚至在“文化中国”的范畴里,你可以批判当中的一些劣根性,但不等于你会一切大而化之,全盘加以否定。

反之,区分不了,那是低能或认知的缺失,当然也有刻意搅浑的。刚过去的周末,《早报星期天》的一篇台北特稿中写到一些政客逢中必反或者逢中必“恐”,连TikTok、科目三舞蹈都主张封禁,就是一例。又如美国参议员看到新加坡高管周受资是华人脸孔,就质疑他是否中国籍,甚至是大陆政府党员,这已不是傻傻分不清楚,而是在“表演”了。

青年行动主义者仍是稀有品种

看回我们的年轻学子,身在象牙塔里,却心系加沙,关注别人的苦难,我觉得挺好的。他们都是“青年行动主义”(youth activism)的践行者,或者即将投入,很想参与到社会和观念的变革中。行动主义风潮如今在世界各地方兴未艾,但在我们这里,应该还是稀有品种,更多人信奉的仍然是“分数主义”,成天不是把头埋在课本里,就是在赶往补习班的路上。

我也理解一些家长,出于保护心理,不希望孩子过早地对政治产生好奇,尤其担心他们误入歧途。其实,学生的关注,折射的是一种单纯的求知、求真欲望,也可说是成长的表现。这样的心智,总比整天沉迷于打游戏,或者因为抢不到天后泰勒丝的演唱会门票而怨天尤人,要强上好几倍吧?

认为年轻人接触和尝试理解政治不是坏事,和我自己的青葱岁月经历,多少有点关系。也许回味一下,能说明一些问题。

我年少时,有幸听前辈讲述政治运动,还特别早熟地翻读过人家留给我的成捆已过时的《七十年代》杂志。后来也曾在团体里,被人教唱过红歌,上过一些马克思主义,以及哲学和唯物论的课,虽然似懂非懂,吸收的仅是皮毛,但在几乎没有人补习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些已无疑是课外的知识大进补了。

但我也没有因此被洗脑(有的话,那个时空,也已没有了可以让无产阶级奋斗的土壤)。其实,效果正好相反,因为伤痕文学,还有红高棉的事迹和像《杀戮战场》(The Killing Fields)这类的电影,很早就让我对红色政权产生排斥。我记得1989年,五月间的某一天,国大文学院通往餐厅的长廊上,有学生摆了桌子,要求联署支持民运,我当时签下了一个特大号的名字。然后没多久,有四个年轻人穿上印有“痛心疾首”四个大字的T恤逛乌节路,结果被警察阻止,照片还上了《联合早报》。我不认为这是年少轻狂,而是为良知和某种政治信念所驱使。我很肯定,30多年过去了,这几个人对于当时的坐立起“行”,只有宽慰,而不会有丝毫的后悔。

我也一直没有忘记,九七年香港回归大典的隔天,下着毛毛雨,我身在港岛的游行队伍里的情景。我内心是要香港明天会更好的,但隐隐然觉得这可能预示着一个时代的即将落幕,所以一个人去了香港,也参加了游行,结果半路竟和几个早报同事不期而遇。那场游行无关种族,也无关宗教,但我们都参与了“别人的政治”,以今天的官方说法,那是不应该的。真的不应该吗?同样的,我感觉没有辜负了自己,至今还会很自豪地跟香港朋友说:“我生平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政治游行,是献给你们的!”

政治是人生必修课 有过激情才不辜负年少

因为政治启蒙早,历史系讲师布置“文革”作业时,我比同学都游刃有余,考东亚史也特别轻松。但真正的好处不是这些,而是往后,对历史事件的种种是非曲折,总能理解得更透彻一些,遇到谎言和包装,也更不容易被忽悠。在某种情境下,还能雾里看到花,比如看张艺谋的《归来》,以及《一秒钟》等作品,对那些不能进入镜头的苦涩、说不出只能隐喻的人性扭曲,尤其是各种由于“技术原因”而必须轻轻放下的,甚至割舍的对权力的批判,每每都更能心领神会。

说一千,道一万,重点还是:不要害怕年轻人过早直面政治、探寻历史真相。它们是人生必修课,接触、学习,不等于洗脑,最后也可能是更不容易被洗脑。但如果刻意制造一个无尘的环境,规定大家都别碰敏感议题,且别说这种“勿视勿听勿言”难以做到,真实现了,结果很可能是集体免疫力的变差,当别人启动认知作战模式,不同阵营的影响铺天盖地而来时,多数人怕是无法辨识和抵御,然后很容易就被带偏。

关心政治的人,多少都带有正义感。这也是一种亟需认可的品质。它的反面,则是冷漠与自私。

正义感和求知、求真的冲动,总是互相滋养的。年轻人对事物有了一定了解,正义感油然而生,于是,又会想要知道更多一些。当然,随之而来的也包括会想做点什么,起码会想要表达,尤其为绝望者发声。当代青年行动主义的诉求形形色色,从环保、动物维权,到LGBTIQA+……,当中我认为最没有争议的,是反对压迫。很多时候,争取总达不到成果,手段也不一定合理,但贵在正义感,贵在真切,也贵在无愧于心和不辜负年少。试问,比起分数至上、娱乐至死,还有明哲保身,你会想要自己的下一代,更多选向哪一边呢?

所以,当他们去参与战争或者压迫议题的宣讲会,去互相学习,在网上发声,甚至在街上走了一段,不要太惊恐,也无须过于苛责。

在无锡的东林书院,有一副很出名的明末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但今时,也流行着一个搞笑的窜改版本。上联是“风声雨声读书声,我不出声!”下联接“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

如果我们的莘莘学子,全是这副德性,不知大家还笑得出吗?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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