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良我:从一盘“印尼炒饭”说起
多年以前在一家瑞士公司任职,一次前往位于巴塞尔州某村镇的公司总部出差,某天中午与当地同事一起前往公司隔壁的餐厅用餐。在列出当日餐点的小黑板上,我看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字眼Nasi Goreng,当下心里大感疑惑,毕竟这里可是在欧洲,不是东南亚。
点完餐点,端着食物,在庭园里幽静的环境下,围坐在木质圆桌面上,静静享用这盘“印尼炒饭”。当吃完餐盘里的最后一粒米饭后(瑞士人自己不喜欢、也不喜欢看见他人浪费食物,他们连吃一个苹果剩下的残渣往往也只是几粒苹果核和一根苹果柄),我把心中疑问抛向坐在一旁用餐的乔治奥。乔治奥原籍希腊,早年在英国取得化学博士学位,后来移民瑞士。他不仅专业知识雄厚,同时喜欢阅读,拥有广泛的社科知识,对许多文化历史课题有着独到见解。
听了我的提问,他不容置疑地告诉我,这是一道荷兰餐点。我起初还有点茫然,转而一想荷兰对印度尼西亚曾经持续了300多年的殖民统治,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道源自印尼的荷兰炒饭与汉语文化世界的“扬州炒饭”有异曲同工之妙,背后各自隐藏着一个关于文化流变的深刻内涵。
荷兰是大航海时代开启后,最早建立海外殖民地的欧洲国家之一。早在1596年,荷兰人组成的船队就到达爪哇岛的万丹。荷兰人于1603年在爪哇建立商站,1605年征服素有香料群岛之称的马鲁古群岛中的安汶岛等地。十几年后,荷兰船队攻占爪哇岛上的最大城市,并命名为巴达维亚,作为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方的总部。
巴达维亚也就是现在的雅加达。雅加达这个地名是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人在1942年占领这座城市后改名的。二战结束,印度尼西亚于1945年正式宣布独立,而直到1949年荷兰才正式承认印度尼西亚联邦共和国。如此源远流长,出生于印尼的一道炒饭流变成一道荷兰家喻户晓的家常餐点,也就不奇怪了。
想起这桩陈年轶事与日前读到的一则新闻有关。荷兰国王威廉—亚历山大在一项纪念荷兰在南美洲苏里南和加勒比海殖民地废除奴隶制150周年的活动上,为荷兰在过去的殖民和买卖奴隶的历史公开道歉。有关报道称,这是继荷兰首相去年公开道歉后,荷兰国王对历史与社会的一个回应。
早期欧洲殖民主义的海外行动通常都是得到欧洲王室的直接赞助的,而欧洲各国的王室也是众多海外殖民掠夺利益的最大受益人。就以荷兰王室为例,有研究者估算出亚历山大的祖先从蓄奴行动中,赚取了相当于今日5亿4500万欧元的财富。
人类社会的殖民历史极其复杂。因为大航海时代所带来的殖民历史,它的不对称的文明力量的输出流向,往往让后世从表面上观察到欧洲列强给相对落后的亚非拉地区带来的器具上的繁荣,而许多殖民地资源与人命的流失,却没有华丽的建筑或是厚重的典章那么惹人关注。在前殖民地地区,被殖民越久社会就越进步的悖论,也颇有一些拥趸。
今日新加坡取得举世瞩目的经济成就,有各种主客观条件。其中,生活在当下的新加坡人民团结努力,与全国上下所呈现出的创造力,应该是最主要原因。但不时都有人把这一切归功于前殖民统治者打下的基础。
台湾联经出版公司于去年出版了《帝国与文明:政治思想的全球转向》一书,它是台湾中央研究院主题研究计划“帝国与文明:普遍价值之批判性反思(欧洲:1650-1850)”第一期(2017-2020)的研究成果。该书导论题为“在帝国主义之前”,指出:本书属于全球政治思想史之研究范畴,尝试在“帝国与文明”的问题架构下,涉足从欧洲到美洲、亚洲的跨文化视域,针对以西方文明为轴心的世界秩序和普遍价值论述,进行兼具哲学深度与历史纵深的批判性反思。
导论在说明“全球”“帝国”“文明”“欧洲中心主义”等贯穿全书的主要概念之后,以“自然法的诠释:征服、义战与奴隶问题”“商业社会:政治经济学与道德情感论”“对人文主义的批判:虚荣心与自然非群性”“理性法则的求索:普遍主义与特殊主义”“自由帝国主义:人类文明与进步思想”等七大主题为架构,扼要介绍了全书13篇文章各自关注的议题焦点,以及经此交织而成的全球政治思想形貌。
帝国总是与殖民结合在一起,作为自大英帝国的殖民地“诞生”的现代新加坡,对前宗主国往往旧情难忘。举凡在新加坡市区闲逛,英国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大厦举目皆是;新加坡共和国的法典也继承了英国殖民统治时期曾经使用的法律典章。去年在新加坡国会中被剔除的刑法377A,也是英国遗留下的过时条文。
“现代政治价值”固然是欧洲帝国留给世界最重要的文明遗产,而如何重新评介此遗产,则是生活于后西方时代的知识分子必须严肃面对的公共提问。正如《帝国与文明》导论所指:简单地说,此一提问的重点在于:面对“何谓人类文明?”“哪种国际秩序?”“谁的普遍价值?”等基本问题,我们是否愿意从事持续的深切反思?是否勇于投以哲学的批判与再批判?
新加坡地处海陆东南亚之中心,是曾经的日不落英帝国王冠上的一颗明珠。200年来的近代新加坡,从英国东印度公司下属的一块飞地,上升到伦敦殖民部的一个直辖殖民地,再被日本皇军用武力拿下,最后到由新加坡人民取得当家作主的权力,反殖民主义运动是这个历史的高潮。在后殖民时代的今天,我们当然不愿意看见新加坡的有识之士错过这场对“帝国与文明”的讨论,以及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刻反思。
作者是本地退休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