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任君：生成式人工智能：主流媒体的危机还是契机？

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ChatGPT去年11月的横空出世震撼了世界，顷刻间掀起全球热潮。

这种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厉害之处，在于它拥有某种程度的智慧，能够博览网上浩瀚的资讯数据，自动学习，融会贯通，然后用多种语文跟自然人互动，根据人类提出的问题自动生成文本、回答问题，而且速度快得惊人，远非人脑所能及。从这几个月媒体不计其数的报道和评析看来，ChatGPT提供的回答简明流畅，理解力、逻辑性和概括力极强，准确性很高，让人惊艳不已，因此在上线五天后已有100万用户，两个月后用户更飙升过亿！难怪它的开发商美国人工智能公司OpenAI的估值，很快上涨至290亿美元（约391亿3100万新元）。

ChatGPT是人工智能（AI）的一个大跃进，能在瞬息之间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击，自然引爆了全球科技界、知识界和舆论界的热议，对它面世几个月来的影响以及AI的发展对人类前途的深远意义，展开激烈争论。

正反两方的意见旗鼓相当。正方非常乐观，对AI无穷无尽的潜能充满期许，认为它将像历史上几次里程碑式的科技革命一样，通过对体力和脑力劳动的替代，彻底解放人类的生产力和创造力，让人们可以从事更有意义和价值的创意活动，大大提高生活水平和改善生命素质。他们所描绘或想象中的那个奇妙瑰丽、气象万千的“美丽新世界”，让人浮想联翩，甚至“异想天开”，无限憧憬。

反方则先看到它“恶”的一面，非常悲观，认为这种拥有人类智慧的强大工具一旦被滥用，尤其是被坏人或邪恶势力所掌控，后果不堪设想。最大的危险是被用来制造和散播错假信息，助长偏见，煽动仇恨，因为对于生成式AI来说，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雕虫小技，而且成本很低。AI的“语言模型”在以假充真、以假乱真方面的本领是登峰造极的，它的“深度伪造”（Deepfake）技术在模拟人声、人脸以至伪造图像视频等方面的能力更是出神入化。他们担心，能迅速自动执行特定任务的网上机器人程序（bots）以及它们生成的谎言假象，将会泛滥成灾，将人类引入歧途，做出蠢事。

对新生科技的优缺点持不同看法，莫衷一是，正常得很，但在这次辩论中，人们却注意到一个很不寻常的现象：ChatGPT的开发商和一些AI科技的先驱纷纷表态，公开表示对AI威胁的深度忧虑，要求政府加强监管。

美国私人企业竟然公开要求政府管制它开发出来的高盈利热卖产品，闻所未闻。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可见他们对自己从潘朵拉魔盒中放出来的这个精灵有多害怕！

OpenAI的总裁奥尔特曼（Sam Altman）5月16日在美国参议院司法委员会就AI技术的潜在危险而召开的听证会上，要求加强对AI的监管，避免这种存在着道德、法律和国家安全隐患的技术被错误使用，对社会乃至世界带来伤害。他认为，尽管AI技术可以为人类解决许多问题，但也存在着能以不可预测的方式改变社会的力量，因此，政府的干预和监管对于降低风险至关重要。

被誉为“人工智能教父”的英国科学家辛顿（Geoffrey Hinton）则认为，相较于气候变化，AI可能是对人类更紧迫的威胁。他说，AI有可能超越人类，毕竟数码智能在共享信息上比人脑高效得多。他在5月5日接受路透社专访时说：“面对气候变化，很容易推荐你应该做什么：你只需要停止燃媒……但对于AI，你根本不清楚应该做什么……这是一个关系到人类生存风险（existential risk）的问题。”

即使连马斯克（Elon Musk）这个走在科技最前沿的人物，也在4月联同数千人一起签署公开信，呼吁暂停开发比GPT-4更强大的系统六个月。

5月30日，更有超过350名AI科技业领袖与专家发表联名公开信警告，AI技术可能导致人类灭绝。公开信只有一句话，却触目惊心：“降低AI带来的灭绝风险应该成为全球优先事项，与大流行病、核战争等其他社会规模的风险并列。”联署者就包括奥尔特曼、辛顿、谷歌和微软公司的高管，以及国际知名学府如美国哈佛和中国清华大学的教授。

东方智者忧心忡忡

西方科技界和舆论界名人如此忧心忡忡，让人不禁想起在两岸三地备受尊崇的东方智者南怀瑾。早在2010年，南怀瑾就向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资深教授森格（Peter Senge）提起了他对当时新生的AI虚拟技术的忧虑。森格曾被评为“世界十大管理学大师”，却对他的“南老师”非常折服，常到中国向他取经。据森格忆述，南怀瑾尽管对生态威胁非常担忧，但他认为更大的潜在威胁，是人类每天对新技术和利润的追求。他透露，在他们最后一次谈话中，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未来对人类的最大威胁将会是虚拟技术，远远大于战争的威胁。”

好一句醍醐灌顶的警世预言！可惜他已在2012年离世，看不到今天AI的惊人发展，不能再与我们分享他的睿智卓见了。

另一位东方名人，2021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菲律宾Rappler网站创立者玛丽亚·雷萨（Maria Ressa）5月28日在新加坡接受《海峡时报》访问时，也一针见血指出，放纵不管AI，犹如“开放曼哈顿计划的技术，允许任何人共享和修改”（open-sourcing Manhattan Project，曼哈顿计划是美国二战期间研制原子弹的秘密计划）。

既然东西方的智者和知情者都对AI的长远威胁深感忧虑，而且不约而同将其威力与核武器相提并论，将其迫切性置于气候变化的威胁之上，这绝对是一个必须尽快提上国际议事日程的大事。

最近在日本广岛举行的七国集团（G7）峰会确曾讨论这个问题，G7领导人在5月20日发表的声明说，为了处理涉及AI的版权和虚假信息等问题，G7将同经济合作及发展组织（OECD）的发达经济体和全球人工智能伙伴关系（GPAI）合作，组建专责工作组。但无论是G7也好，或加上OECD也好，都是远远不足的，将来若不邀中国、俄罗斯、印度等这些科技大国共商大计就毫无意义。既然AI问题比气候变化更迫切，就应该像“气候变化大会”那样，由联合国主办，让所有成员国参与。

然而，在目前中西严重对峙，互不信任的国际氛围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牵涉到敏感的科技内容课题。对这些事，媒体所能做的，也只是发挥舆论的影响，唤起人们的注意，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倒是主流媒体本身，其实也面对生成式AI的严重威胁，恐怕自身难保！

加拿大政治学者哈格特（Blayne Haggart）就形容，ChatGPT是一把直接瞄准学术界和新闻媒体的匕首，因为不像学者和新闻从业员那样，它的生成过程让人无从证实它的真实性；不管有没有确认消息来源，它都可以轻易使用。

假借新闻媒体名义造假

果不其然，今年4月，英国《卫报》的记者就发现ChatGPT以该报之名，捏造了一整批它从未发表过的文章，而且文章还有署名！该报指出，这种“发明消息来源”的行径让可信的新闻媒体和从业员尤其担心，因为这些很有说服力的幻想成品放上他们的名字，就具有正当性和分量了。

美国网上刊物《未来主义》（Futurism）针对此事发表评论：“ChatGPT捏造的事实和假消息已经掀起了海啸，冲击着互联网——而这很快成为新闻业面对的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纽约时报》也报道，两家监督假新闻的机构NewsGuard和ShadowDragon在5月19日公布的调查报告指出，有数以百计的非主流新闻网站、内容农场和虚假评论者利用AI工具，在网上创建虚假内容，如捏造事件、医疗建议和名人死亡等，以10种语言发表。

这些消息，让人越看越胆战心惊。但ChatGPT的出现不只是影响到新闻媒体的信任度，也使新闻从业员面对生计问题。

拥有《世界报》（Die Welt）和《图片报》（Bild）等著名报章的欧洲最大出版集团之一阿克塞尔·斯普林格集团（Axel Springer SE），已经在考虑使用AI取代新闻从业员的问题了。集团总裁多夫纳（Mathias Doepfner）说，AI和自动化日益使到许多支援新闻生产的工作变成多余，“AI具有使独立新闻业达到前所未有的质量的潜能——或完全取而代之”。

该集团不是唯一有此想法的，美国的BuzzFeed和英国的《每日镜报》及《每日快报》都已经、或正在探讨使用AI创造内容。亚洲媒体中心（Asia Media Centre）今年3月发表题为“在雷达上：AI对亚洲新闻业的冲击”的报告，透露一些新闻媒体已在采用AI生成的文章，让人对新闻业前途以及从业员在编辑室中的角色产生了疑问。

由此看来，生成式AI的浪潮已经开始冲击主流媒体了，惊涛骇浪接踵而来应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主流媒体该怎么办呢？

其实AI只是一种工具，不同的是它也有智慧，但不管智慧有多高，目前跟人类还有很大的差距。它缺乏人类的触觉和视角，也没有抽象思维和情感，因此新闻从业员是无须担心会被它取代的。关键在于如何利用它，若运用得当，可以大大提高新闻作业的效率和生产力，消除重复性和繁琐性的脑力劳动，释出创意时间和空间让从业员发挥，让他们在AI赋能下更有效发掘新闻点子并更迅速汇集资料，创造丰富多元的内容，然后根据客制化要求包装发行，通过个人化、小众化或大众化等不同形式，传送给受众。

当然，利用AI搜集资料时必须非常小心，更严格把关，除了确保信息的真实性和准确性，还必须再三查证来源的可靠性。这本来就是专业编采人员的责任，但在AI时代，额外的防范程序和把关意识的加强更是不能少的。

这是个人层面上的，整体而言，主流媒体在AI时代所面对的更严峻挑战，将会是来自雨后春笋般的非主流新闻网站和内容农场的激烈竞争，它们依赖AI“多快好省”生成的那些以假充真的诱人信息，和以假乱真的耸动言论，势将充斥着整个网络空间，以多语言多媒体方式吸引亿万受众。

在生成式AI的滥用受到国际社会的管制之前，这可能会是各国主流媒体面临的最大危机。

但物极必反，假消息的过度泛滥必将引起反弹。AI的惊人造假仿伪能力，恰恰凸显了主流媒体的价值，而这也正是主流媒体的契机所在。主流媒体拥有的专业新闻团队，可以在生成式AI和受众之间扮演过滤器的角色，过滤掉虚假消息和偏颇观点，去伪存真，去芜存菁。

疾风知劲草，在生成式AI的狂风扫荡下，经得起考验的主流媒体将像强韧的草木那样屹立不倒，让人们有所倚赖；板荡识诚臣，越是谣言四起的乱世，人们越需要诚信可靠的媒体拨云见天，指点迷津。

也许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但我始终认为，只要主流媒体在维护公信力方面毫不妥协，它还是可以克服ChatGPT的严峻挑战，抵御AI的滔天海啸。

新闻业不会被AI取代，主流媒体不会死！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