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达曼：应对完美的长期风暴

尚达曼

这是一次重要的会议，不仅因为它纪念新加坡投资管理协会（IMAS）成立25周年，更重要的是因为本次会议的主题——为绿色未来投资。

作为讲题的大背景，世界已经进入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脆弱的时代。

为未来投资已成为一项复杂得多的游戏。它比大流行病前的情况更复杂。它也比两周前更复杂。

这仍然是一个在创新和结构转型方面，拥有巨大投资机遇，以建设一个更美好、更可持续的世界的时代。但是，我们确实面临着过去75年来前所未有的一系列风险和脆弱性。

我把这描述为“完美的长期风暴”，它由几种力量汇合而成。

首先，乌克兰战争显示维护全球稳定，特别是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规则体系已破裂。这一体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也从来没有让所有参与者都感到完全满意，但它让国际局势保持稳定。现在，它破裂了，并将带来许多后果。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地缘政治不安全加剧的时期，而且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

其次，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许多地方，滞胀风险是真实存在的。现在很有可能出现长期高通货膨胀，经济增长也很可能长期放缓。

第三，气候危机迫在眉睫。正如联合国最近的报告所强调的，这一问题正变得越来越紧迫。世界上很大一部分人口已经很容易受到极端天气变化的影响，而我们正变得越来越脆弱。这是确定无疑的。

第四，大流行病带来的不安全感。奥密克戎不会是当前疫情的最后一个变种。冠病19也不会是我们看到的最后一次大流行病。我们正处于一个大流行病反复出现的时代。为了做好准备，我们必须把准备工作当作主要任务，就像我们开始把应对气候变化的准备工作当作主要任务一样。世界还远远没有做到这一点。

第五，由于社会内部和世界各地在增长和福祉方面的差异，我们面临着持续但现在更加脆弱的局面。乌克兰战争尤其会加剧发展中国家面临的风险——这既是因为通胀上升和总体增长放缓，也是因为粮食、化肥和其他大宗商品的价格可能上涨。全球粮食危机将对较贫穷国家造成沉重打击。

这些都是主要的风险和脆弱性的来源。它们一起形成了一场完美的长期风暴。之所以形容为长期风暴，因为这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完美风暴，即一次性的、多重因素的汇合。这些是结构性转变。它们不是周期性或随机的冲击。它们是结构性的转变，相互影响，且将伴随我们一段时间。

它开启了一个脆弱的新时代，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机遇——即将出现的巨大创新空间，以及通过新的公私部门合作，释放对全球公共产品投资的机会。

但是，结构的脆弱性不会如我们所愿 地消失。我们也不可能根据内心所期盼的， 实则和可能性天差地远的预测或情景来行事。乌克兰就给了我们提醒 ，尽管有那么多证据，风险还是被忽视或淡化了。冠病大流行又是一 个提醒：风险已写得明明白白，人们还是视而不见。

因此，我们必须基于可能发生的情况，而不是基于希望看到的情景，来为未来做准备。我们必须以这种方式为未来做准备。

在继续讨论公私合作的机会和必要性，以及金融市场的作用之前，我先很简要地描述这五个脆弱性。

乌克兰战争难有赢家

首先，乌克兰战争的后果。我会很简短地介绍，因为这几周我们都学到了很多。从历史到未来的可能发展轨迹，我们都还在学习。

我们只要留心聆听经验最丰富的专家或深思熟虑的观察家的意见，就可以知道从战争中取得好结果，或战争让任何主要国家的境况比以前更好，是不可能实现的情景。问题只在于结果会有多糟糕。情况在好转之前可能会变得更糟，但没有一种情景会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乌克兰自然首当其冲，除了重大人命伤亡，经济和基础设施也受重创。视乎战争的结果而定，乌克兰有望通过国际机构获得大规模的外部支持，以进行重建。

无论战事如何收场，俄罗斯都会被削弱。它的经济可能会经历严重的衰退。它的经济和政治地位将会下降，且变得更加孤立。这不仅是因为制裁的规模、速度，以及美国和欧洲的合作方式都是前所未有的——它们过去并不总是就制裁达成一致——而且包括新加坡在内的世界上许多其他国家，也加入了国际制裁的行列。但这不仅仅限于制裁，还包括许多领先企业的反应。投资者纷纷撤离俄罗斯，我认为西方投资者重新进入这个市场，或重新与俄罗斯建立贸易关系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有迹象显示，俄罗斯年轻人当中有许多希望移民。投资减少、获取技术的能力减弱和人才外流这三种因素结合在一起，会对任何经济体构成巨大的负面影响，而对于一个已经疲软了一段时间的经济体来说，前景并不乐观。

全球滞胀风险加剧

然而，除了乌克兰本身，我们最应该关注的是它对世界的影响。宏观经济风险，即我所说的第二个脆弱性，现在已经加剧。长期高通胀现在几乎是确定的。对于各国中央银行，尤其是发达国家的央行来说，平衡增长和通胀因素的任务本来就极其艰巨，但现在却变得更加复杂。通胀压力远高于其他发达国家的美国别无选择，只能倾向于遏制通胀。这种情况不太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但现在的任务变得更加复杂。利率正常化的时机和步伐，现在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

但是，它比央行在利率行动牵涉面更广泛。我们必须应对更广泛的一系列冲击，这些冲击甚至超过了我们在1973年所看到的石油价格冲击。这一次不仅仅是油价，还有粮食，还有一系列工业金属、化肥和其他商品。战争和制裁也进一步扰乱了两年后开始复苏的供应链。

所以，这是史无前例的情况。顺便说一句，经济模型在预测结果方面不会很有用，因为它们不能很好地处理供应方面的中断。对于如此规模的事件、如此规模的制裁，或如此速度和规模的能源和商品价格上涨，它们也几乎没有先例可循。

我们必须为一系列情景制订计划，但在很大程度上倾向于经济下行的假设：更高、更持久的通胀，以及更慢的增长。

我不认为从现在起的20年或30年后，跟国际秩序的破裂和我们在解决全球公域问题上所面临的挫折相比，我们会将通胀风险本身视为当前时期最严重的问题。但通胀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同样，我们处于与1973年不同的情况。那时的人口还很年轻。现在则有很大一部分发达世界的人口老龄化。中年工人的工资往往难以增长，而且很大一部分退休者的名义收入是固定的。5%到6%的通胀率会让他们感到非常沮丧，并且会使政府为应对更大挑战所需的各种举措、税收和碳定价争取支持的任务变得更为不易。因此，5%至6%的通胀率本身并不是最大的问题，而是它对社会和政治的影响，是对各国应对更大挑战所需的政治资本的影响。

能源安全挑战应对气候变化

这就把我带到了第三个挑战——气候危机。在不能确保能源安全的情况下，就不再可能做出应对气候危机所需的调整。乌克兰战争导致了这个结论。

令人不快的事实是，在短期内，欧洲和世界将须要更多地依赖化石燃料来保障能源安全。从短期来看，为了防止欧洲的灯火熄灭并维护社会稳定，寻找新的石油、天然气和煤炭来源将是必要的。甚至在乌克兰战争之前，2021年的煤炭产量就有所增长，以应对包括欧洲在内的世界大部分地区不断增长的能源需求，并避免能源价格大幅上涨。

这是令人不快的短期现实。我们不能对此有环保洁癖，因为如果能源价格急剧上涨，或能源供应中断威胁到社会和政治稳定，世界将无法应对气候变化的长期挑战，而这是我们面临的首要挑战。

但是，这也确实意味着，即使我们在能源安全和可持续发展之间作出了这些短期权衡——即使世界在短期内增加了对石油、天然气和煤炭的使用——我们也会加倍努力，实现向更清洁能源和可持续未来的长期过渡。联合国最近的报告是一个必要的警告。在中长期，我们确实必须加倍努力——创新和加强可再生能源的供应，投资于能源储存，并在转型过程中转向更清洁的化石燃料发电。

从中长期来看，这两个目标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应对气候危机和维护能源安全。但我们需要清晰的财政和监管框架来实现这一目标。我们需要明确的碳税和碳定价框架，这样我们才不会冒着突然失去能源安全或失去政治资本的风险，同时鼓励和大力激励对可持续能源的投资。

如各位所知，新加坡正在加快推行长期气候变化计划，同时也在加紧实现2030年的目标。政府在最近的预算案中就阐述了这一点，国务资政张志贤和永续发展与环境部长傅海燕在3月8日的国会演讲，都更具体地谈到了这一点。

全球卫生安全

第四个挑战是全球卫生安全。人们可能对此已感到厌倦，但这是一个真正的挑战，我们必须做好准备。病原体汹汹来袭，它已经融入了生态系统——事实上，全球变暖、生物多样性丧失、森林砍伐和人类对自然世界的入侵增加，都加剧了这一风险。人畜共患病外溢率，即病原体从动物世界溢出到人类生活的速度已经增加，而且它们无所不在。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下一个大流行病何时会到来，但它们一定会到来。它们会发生得更频繁，并且可能与冠病疫情一样严重，甚至更严重。

因此，它要求我们在社会内部以及全球范围内作出大规模的集体努力。它需要每个国家，包括较富裕的国家，都有一种新的明智的自身利益意识，认识到这符合他们的利益——即使它们不是受到伦理道德的驱使。这应该是足够强大的动机，即使这不是关键的动机，明智的自身利益要求我们投资于全球公共产品，帮助全世界更好地为下一次大流行病做好准备。从新疫苗、药物和诊断方法的研发，到加强监测系统，再到发展制造能力，以便下次我们能够在世界各地更快、更大规模地推出疫苗。这就是第四个挑战。

第五，国家内部和国家之间包容性增长不足的挑战。发展中国家和新兴世界在过去二三十年中所取得的进展，确实存在倒退的风险。现在，地缘政治不稳定、粮食和能源价格上涨、增长放缓，加上气候变化和流行病，将对最贫穷和最脆弱的国家造成最严重的打击等其他结构性变化，都使我们面临真正的倒退风险。现在，这些因素中的每一个，都使发展中国家更难与发达国家形成的世界接轨。它还增加了重新出现分歧的可能性，这将不仅仅是发展中国家的问题或挑战。这对世界来说将是一个挑战，因为它会产生许多后果，包括大规模的逃难移民，而我们将失去全球增长的一个重大机遇，因为这个巨大的机遇一直存在于发展中国家。因此，我们都必须关注这一点。

请记住，上一次粮食价格大幅上涨是在2008年，它导致了阿拉伯之春和随后的严重动荡。这些不是虚构的场景，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当粮食短缺或价格高得无法承受时，社会稳定会受到影响，就可能爆发内战。

新的公私部门契约

我们必须在全球范围内应对这些挑战，应对这场完美的长期风暴。我们需要新的国际游戏规则或更严格的规范，以及更有效的威慑体系，以维护地缘政治稳定。但我们也需要一个新的投资时代——对能源安全、气候和流行病安全的投资，以及对发展中国家的投资。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但它需要新的公私部门契约，无论是在全球还是在国内。

几十年来，尤其是冷战结束以来，发达国家的政府支出一直受益于所谓的和平红利。它们已能够减少国防开支，并将资源转移到其他需求上。这些其他需求不会消失。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许多领域的社会支出，特别是医疗保健支出，正在增加。然而，国防开支又开始恢复了。乌克兰战争无疑已迫使欧洲考虑这一问题。发达国家的国防开支现在已经恢复，而且将长期增长，与此同时，所有其他紧迫的财政需求依然存在。各国政府将不得不想方设法为此寻找资金，以避免削减其他支出，降低人民的福祉。

但是，我们不能让地缘政治安全的挑战，分散我们投资应对气候变化和流行病安全的注意力。我们必须投资于全球公域，如果我们不及早投资，成本会变得更高。我们越是推迟加强全球公域，代价就越大。

如今，各国政府、企业领导人和投资者都必须把对全球公域的投资当作主要任务——投资于可持续性、包容性和卫生安全。这当中有巨大的创新机遇。在气候变化方面——存储和新的可再生能源、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以及在向2050年过渡时，更高效的化石燃料发电。对于新的创新和扩大成功的创新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我们还迫切需要适应气候变化，而不仅仅是减少排放。建设海岸防御设施，提高用水效率，开发可行的碳封存和储存方法，甚至更好的虫害防治——所有这些都将是政府、私营部门和社区加强适应气候变化的非常重要的机制。

这从根本上需要极大地扩大公共和私营部门的合作。政府将无法负担所需的投资规模。如果仅考虑气候变化，我们知道，在未来30年里，每年将需要大约3.5万亿美元，来投资于更可持续的未来所需的基础设施和创新。但这也不能留给私营部门或市场，因为商业动机中没有考虑到外部因素，市场本身也不会为实现世界在本世纪中叶所需达成的目标而快速投资。

因此，公共部门有充分的理由激励私营部门，因为总体的社会回报远远超过私人回报。公共部门可通过参与其中，来降低私人投资者的风险以实现这一点。其次，为碳税和定价制定一个明确且可预测的计划。三是通过行业规范，及时解决严重的排放问题。

去年，金融市场举措的势头增强是一项重要成就，我们现在必须努力实现这些目标。去年4月启动的格拉斯哥净零金融联盟（GFANZ），迈克尔·彭博领导的气候金融领导倡议，以及旨在发展自愿碳市场的各种其他举措、建立更可靠的环境、社会责任和公司治理（ESG）数据和分类系统，以及加强披露标准，尤其是最近建立的国际可持续发展标准委员会。正如你们许多人所知，新加坡一直非常积极地参与这些关键的气候融资举措。

基于可靠、高质量数据的碳市场，将是解决方案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不仅仅是为了帮助那些难以减排的企业和行业。它是关于为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和其他缓解举措输送资源。

不要等待政府领导。市场领导者必须向前迈进。但政府也不能认为，仅靠市场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它需要公共部门的参与，尤其是税收和监管框架的明确性。

避免分割的世界

最后，让我回到这个时代更广泛的地缘政治挑战。

我们必须加强多边主义和游戏规则，以确保全球稳定得到维护，反对强权即是公理。

全球稳定就像是国际经济体系的氧气。当你拥有它时，你不会意识到你需要它。等到没有了，你才意识到你需要它。地缘政治不稳定现在已成为我们进入的完美长期风暴的一部分。全球秩序正在经历严重破裂，而我们还没有解决办法。

我们必须避免的是，当今的脆弱性导致两极分化——替代的支付和金融系统、技术生态系统、贸易和经济体系。我们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因为没有人会受益。美国和中国都不会从中受益。我们谁都不会从中受益。它将全面提高成本，而不会带来更大的安全性。

我们须要打造一个持久的多极体系。我们已摆脱了一个以美国为主导的世界。现在是一个多极的世界。但多极并不代表分化。这并不意味着替代系统相互竞争。这是我们必须避免的。

它只能通过中美达成新的共识来实现。乌克兰战争及其意义应能激发美国国内重新思考中国是否真的构成压倒性的安全威胁。它确实须要有新的理解。

我们还须要加强国际机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世界贸易组织、世界卫生组织和新的全球卫生机制，以为流行病做好准备。这将需要每个大国都具备相当的地缘战略技巧。

我们并非处于绝望的境地。无论如何，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激发了开放与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的支持者，这种秩序维护着所有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这也激发了这个体系的受益者——不仅仅是国家，还包括企业——让它们认识到自己作为受益者的角色，并发挥自己的作用，去维护这种开放和稳定的国际秩序原则，为之挺身而出，并清楚它所带来的长期安全是值得为之付出的。

本文是国务资政兼社会政策统筹部长

新加坡金融管理局主席尚达曼

于3月9日在IMAS—彭博投资会议上的演讲稿

小标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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