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桅:中国无法成为美国那样的普世大国?
《联合早报》10月4日发表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郭良平文章《崛起的只能是普世大国》,提出一个关键问题:中国能不能成为真正的世界大国?
作者认为中国的软实力先天不足。5000年优秀中华传统文化的积累,怎么成了先天不足?作者并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或者想说中国没被西方文化殖民,还是中国无神论的世俗社会,导致无法形成西方普世文化?
其次,作者说意识形态上短板,也限制中国成为真正的世界大国。作者生活在海外,当然对习近平文化思想不敏感。其实,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理念的提出,开创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担当,早已超越过去要革资本主义命的斗争哲学,强调不是一种制度取代另一种制度,而是“两个结合”。中国不仅不是特色或另类,反而倡导包容西方普世价值的全人类共同价值。
再次,文章延用约瑟夫·奈的软实力说,承接当年“软实力”拯救保罗·肯尼迪的“大国兴衰”定律,为美国霸权打气,看衰中国未来前景。软实力—硬实力二分法本身就不是太科学。就像把盐放进水里以后,哪里是盐?哪里是水?作者的世界观是二元对立的:中国文化的优点—糟粕、硬实力—软实力、中国—美(西方)、哲理逻辑—普世逻辑等等,这显然不符合中国和合共生的文化特质。
文章以西方参照系思考中国不足,以西方近代历史经验反思今天世界,是值得深思的,反映海外华人的普遍想法:中国尽管硬实力在崛起,但软实力终归不如人家。作者尽管用“开放式文明大国“等积极表述,但对中国仍然充满偏见。比如,认为“四个自信”成为负资产;声称“中华文化有优点也有糟粕,在弘扬优点时也应对糟粕进行批判,否则它会随着优点的扩展而悄悄地重新占领人们的思想阵地”,就有警告的味道了。
文章充满西式逻辑,以西方过去的传说剪裁今日之中国,推断明日之世界。考察大国崛起历程,可以明显发现,作者的逻辑是倒果为因的:崛起的只能是普世大国,还是大国崛起后都打着普世旗号?
郭文潜意识是说,尽管美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中国是无法取代美国的。中国只能是哲理大国的崛起,无法成为像美国那样的普世大国。
这实际上代表相当多海外华人的看法,可能也是西方看法的折射,甚至在中国国内有大量共鸣。文章要真正表达的是,既然中国无法成为真正的世界大国,无法取代美国,就认了吧,不如与美国合作,帮助美国维持霸权。文章宣称:“中国面临的另一个挑战,是一旦美国的对比国力下降到一定程度,就会被戾气充斥,在行为上变成一个自私贪婪的普通国家——在前总统特朗普治下尤为明显。这对两国和世界都不利,战争的危险会大大上升。努力同美国形成一种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至为重要。”这才是作者的用心规劝。
“名非天造,必从其实”。作者的思维是西式的,概念也自然是西式的,当中有代表性的,在于没有认清“普世”概念本质。“普世”的概念源自一神论的基督教。公元五世纪时,东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牧首(主教)被荣称为“普世牧首”。那时的“普世”原文是oecumenical,既有“全世界范围”这个意思,也有“全基督教”的含义。现代意义的“普世价值”起源于启蒙运动,由于启蒙运动反宗教的特征,虽然也接受普世的概念,但是这个世俗化的“普世”一般使用universal这个词,以显示与基督教的区别。以1789年《人权宣言》为标志,资产阶级革命的精神成果,就是以政治普世价值取代宗教普世价值。
近代科学革命强化西方“发现”人类普世价值的中心论与优越感,具有代表性的是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直到近300年后爱因斯坦相对论,才给牛顿定律划出边界——所谓的万有引力普世规律,只是在宏观世界起作用,在微观世界就是谬误。
因此,普世价值并非什么客观真理。如今给西方所谓“普世价值”划出边界的历史使命,似乎落在中国人头上。中国传统上儒道释三种文化并存,并不存在“普世主义”概念,而只有“天下”概念。在西方主导的国际舆论里,中国总被骂为“另类”,处境如当年的哥白尼、布鲁诺,因为中国在终结西方普世价值的托勒密世界观(编按:指公元二世纪地理学家托勒密建立的世界中心理论)。
在地球上不同方位看月亮,自然看到的是月亮的不同形状,但不同国家看到的当然是同一个月亮。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圆月而他人看到的是亏月,显然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托勒密宇宙观。同理,认为自己代表普世价值,而他人非普世,这就是西方中心论。
如果不是近代欧洲开启现代化进程,主导全球化,普世价值论也就不会滥觞于世。细究起来,普世论有三大把戏:
其一是把偶然的说成必然的。欧洲领先于世界,源于工业革命。这具有相当的偶然性。把它当做历史的必然,笃信历史的“线性进化论”,甚至秉承社会达尔文主义,就会产生“李约瑟之谜”“大分流”理论(编按:李约瑟之谜,Needham Thesis,指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发生在近代中国;大分流,Great Divergence,指西方在19世纪因克服了增长限制而超越东方)等伪命题。
其二是把地方的说成世界的。欧洲人倡导普世价值,是启蒙运动之后的事情。将欧洲的地方性价值观,说成是世界性的、先进的,完全是自欺欺人。
其三是把短期的说成永恒的。500年前谁著史?欧洲近代领先世界,时间段甚至短于中国的周朝,但是普世论者将这种短暂领先包装为永恒,似乎原本如此,且永远如此,只能是在制造神话。
郭文的逻辑自然是这三大把戏对中国未来的杜撰。
(作者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