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邓小平究竟给今日中国留下什么
改革之路,矛盾丛生,也让各方对邓的评价不尽相同。官方语境将他形容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一手缔造今日经济奇迹;哈佛大学教授、《邓小平时代》作者傅高义认为,改革开放并没有清晰、完整、现成的设计图纸,不如说,邓小平全面领导转型过程的总经理;哈佛大学教授麦克法夸尔则认为,“总设计师”应该是赵紫阳,邓更像是改革的“教父”,他临阵督战,抵挡四面八方的反对者;曾出版赵紫阳回忆录的鲍朴更认同台湾学者钟延麟的观点,认为邓小平实则是毛泽东的“副帅”,并得出“主事在毛,成事在邓”的结论。
哪个历史评价更公允,需要时间的持续检验。但在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我们能做的是重新观察他在关键时刻的决策细节。
傅高义引述党内老领导评价,“就像遵义会议是毛泽东成为党主席的转折点一样,这次工作会议是邓小平崛起的一次决定性事件。”
或许比外界更能一窥邓小平内心的,是他早年的一份课堂作业。1926年8月12日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的邓小平只有21岁,他在作业中写道,“集中的权利要自上而下地行使。服从上级命令是绝对必要的。允许多少民主,要视周围的情况而定。”
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理念的博弈
无论在官方语境,还是舆论印象中,邓小平与中国的经济成就紧紧绑在一起。
改革开放初,中国就展现出不俗的经济潜力。1982年国内生产总值达到9.1%,1983年达10.9%。因此到访中国的外宾,常对邓发展经济的能力表达赞叹。而曾任邓小平翻译的张维为在其视频节目中引述,邓在听到这样的夸奖时,往往会说,“在经济问题上,其实我是个外行,即使我讲一些话,也是从政治的角度讲的。中国经济的改革开放是我提出的,但如何搞改革开放,一些细节,一些需要考虑的具体问题,我懂得并不很多,我总是从政治角度谈经济的。”
鲍朴向解释,邓小平执政的环境很不同,邓的功绩是改掉毛时代的经济政策,不过具体他也不知道怎么改,因此哈佛大学教授麦克法夸尔看完赵紫阳的回忆录后作序表示,赵紫阳才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设计师,邓小平则是“教父”,就是在争论不休时拍板之人,从这个角度,他对中国的影响当然很大。
“改革教父”的称谓确实有迹可循,邓小平早期提出的发展目标以及“物价闯关”等决策并不符合经济规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从政治角度谈经济”的邓小平没有功劳。恰恰相反,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阻碍,才是彼时中国经济改革最大的桎梏。
改革开放之初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评价毛泽东。华国锋提出“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邓小平、陈云等老干部群起而攻之,这种主张被快速否定和边缘化。
这一仗后,胜利者们形成“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共识,但如何建设经济,又将彼时中国政坛一分为二——一边是以邓小平为首,主张市场经济的“改革派”;另一边是以陈云为首,主张计划经济的“保守派”。傅高义将其称之为“一山二虎”;杨继绳则称其为“双峰政治”;赵紫阳在《改革历程》中也确认,在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方面,邓小平和陈云自始至终持两种不同的主张。
整个80年代,不同经济主张的互相博弈,频密展开——首先是经济增长目标的分歧,改革派认为目标要高一些,以实现2000年翻两番,保守派认为目标过高,会导致混乱,分歧之大,以至于1981年全国人大既没有通过年度预算,也没有明确“六五”计划的增长目标;1983年,保守派公开批评“指导性计划”,捍卫“指令性计划”;1984年,邓小平视察并肯定深圳的建设,并将开放扩大到14个城市;1985年,陈云则利用数据上的财政赤字和通胀,把快步前进的改革派拉了回来,并提出“社会主义经济,还是要有计划按比例”;1987年,邓小平直接否定陈云的主张,在讲话中称“(过去)讲以计划经济为主,现在不要再讲这个了”;1988年,邓决定取消大量价格管制,然而他错误估计形势,致使物价过快上涨,引发恐慌性抢购,政策被快速叫停,经济决策权也从改革派的赵紫阳手上,交到支持陈云紧缩政策的李鹏手上。
经济路线的博弈一直持续到邓小平政治生涯的最终章。1992年,邓小平南巡中一边参观一边表态,走到珠海召开了一个由两位军委副主席参加的军事会议,会议上,邓却没谈军事,强调“谁不改革,谁就下台”。傅高义在其著作中称,“出席会议的军队领导人的强大阵容表明,如有必要,军队高层愿意拥护一个新的领导人”。江泽民感受到这股压力,五天后,他给邓小平打电话拜年,并在其后成为坚定的改革派。
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在舆论中也得到普遍拥护,直至随后的中共十四大,才正式确立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目标,改革派与保守派的经济路线之争才落下帷幕,此时距改革开放开始已经过去14年。
杨继绳形容,此后,一方面大力推进市场经济,一方面强化领导,由邓小平奠定的“威权政治加市场经济”的模式,贯穿整个江泽民和胡锦涛执政时期。这也成为邓小平对中国经济改革的最显的影响。
两次政改与遗产的扬弃——失败的尝试
或许很多人并不知晓,改革开放之初,对统治状况最严厉的批评之一来自邓小平——1980年8月18日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邓发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讲话,指出党内存在政治弊端,比如滥用权力、脱离实际、脱离群众、思想僵化、墨守成规、不负责任、压制民主、贪赃枉法。讲话内容虽未到改变中共执政地位的地步,但对民主表达积极评价。
正是这篇措辞严厉的讲话把政治改革的想法带入中国政坛。不过,邓讲话的同时发生波兰团结工会事件,其他党内高层由于担心像波兰一样失控,10月中宣部就指示不要再讨论邓的上述讲话。12月,邓小平自己也回调口径,称政治改革要慎重。
高调的讲话就此沉寂。改革开放伊始发端的政治改革意识,刚露出苗头,就被迅速掐灭。
然而这并非邓小平时代唯一一次政治改革尝试。1986年,由于经济改革推动,政治改革再次被提上日程,邓小平称,“政治体制改革同经济体制改革应该相互依赖,相互配合。只搞经济体制改革,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搞不通,因为首先遇到人的障碍。”
3个月后,赵紫阳根据邓的指示,成立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教授吴国光,彼时为《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编辑,被选入该小组。在吴国光关于中国政治改革的论文中,他指出邓小平与赵紫阳对政治改革的根本不同——前者希望通过高度积极的人员提高管理效率,后者则想更大范围地减少党在经济和社会单位中的作用。政治改革再次被提及时,意涵已经不再相同,更像是一场行政改革。
即便如此,这次政改还在讨论阶段,就先后遭遇“物价闯关”因而中断。
邓小平时代的政治改革并非全无建树。首先是设置任期制,在1980年8月的讲话后不久,他向意大利记者法拉奇表示,过去实际上存在领导职务终身制,制度缺陷在60年代还看不出来,“那是我们还年轻”。以此为铺垫,1982年,172名“老干部”卸任,保留级别和待遇加入由邓当主任的中顾委,邓还宣布,中顾委只会存在十到十五年,通过这种方式集中卸掉老干部的权力。也是这一年,新修订的宪法规定国家主席和副主席“连续任职不得超过两届”。
邓掌权期间还多次强调和推动“党政分开”。在接受采访时,吴国光回忆,当时邓小平的思路是党委书记就是甩手掌柜,就像是一个现代公司,党委书记是董事长,政府是CEO,最后的决定权是在党手里,但日常事务由政府去管。
鲍朴表示,邓小平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政治改革契机。
值得一提的是,毛泽东生前秘书李锐在《炎黄春秋》上发表《我为何提议重发邓小平“8·18 讲话”》一文,再次提到1980年邓小平那篇措辞激烈的讲话——比如权力过分集中,“什么事都要第一书记挂帅、拍板”;家长制作风,“一言堂、个人决定重大问题、个人崇拜、个人凌驾于组织之上”。李锐称讲话内容依然有现实意义,并表示肃清封建主义最有效的手段,是政治民主。
李锐试图通过邓小平的政治改革遗产发出声音,然而并未像邓小平时代一样,掀起更多、范围更大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