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田勘：医学论文撤稿说明奇迹都应受质疑
对所有的奇迹和成果，不只是要小心求证，而是须要制度性地质疑、验证，才能既符合循证的原则，也能揭示最接近客观规律的事物本质。
中国媒体最近根据《撤稿观察》的信息报道，一篇22年前发在《自然》上的开创性论文于6月17日正式被撤，刷新了被引用次数最多但最终被撤稿的纪录。这篇论文由世界干细胞领域顶尖科学家维法利（Catherine Verfaillie）于2002年发表。论文声称一种来自骨髓的干细胞（多潜能成体干细胞，MAPCs）可以生长分化为任何体细胞类型，在发表后的20多年里，被引用近4500次。
这篇论文创造了科学史上的奇迹。虽然引用次数并不算最多或比较多（史上引用最多的论文是1951年，美国两院院士、生物化学家奥利弗·豪·洛瑞发表的一篇论文，被引用30万次），但该论文是撤稿论文中引用次数最多的。其次，该论文的内容是现代生物医学的前沿学科，是各国研究人员梦寐以求将造福人类的干细胞再生内容，如果属实，将改变人类对生命的认知，并治愈和挽救无数人的生命，如应用于再生医学、器官移植等医疗领域。
奇迹值得人们喝彩、祝贺和敬仰，但反过来也应当受到检验和质疑。不幸的是，现代社会有一种现象，不允许质疑，理由很多，其中一个最常见：不要见不得人好。然而，任何成果或现象，不仅仅是科学研究的，很多人间的奇迹一旦出现，就具有两面性，既可能受到赞美，也会受到质疑，而且后者更为重要。原因在于，只有在接受全面质疑和充分验证后，无论是证伪还是证实，才值得信任，也才有价值和意义，包括经济、社会、文化和文明的价值和意义。任何成果和事物，如果经不起质疑，或不敢接受质疑，对社会和人类都将带来大大小小的无尽灾难。
维法利这篇论文就是如此，对社会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对医疗领域和对人生命的戕害令人发指，更难以挽回。维法利的论文发表后，引起该领域和相关领域的科学家质疑，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大卫·内森杰出儿科讲座教授奥金指出：“如果这些干细胞真如她所说的那样，那是非常了不起的。但目前还没有人证明这一点。”
之后，著名科学打假人士、荷兰微生物学家和科学诚信顾问比克（Elisabeth Bik）也注意到维法利的研究结果。之前，比克就打假和确定了4000多起不当的研究行为，其中包括400篇作者在中国发表的来自论文工厂公司的研究论文。她通过大量详细比对，发现维法利的多篇论文都存在数据和图像问题，其中就包括2002年发在《自然》杂志关于干细胞的论文。而且比克将所有质疑的问题都公开发表在知名学术打假网站“出版后同行评审”（PubPeer）上。
但是，维法利百般辩解，并列举了一系列证据，证明多潜能成体干细胞的确存在，而且有再生功能，但是对于比克等其他研究人员和学者提出的关键实验数据不可重复的问题，她一直不作回应。
不过，恶果很快到来。维法利未经验证的干细胞奇迹，被一些临床医生和研究人员用作事实结论，大胆地应用于临床治疗。其中，意大利外科医生马基亚里尼（Paolo Macchiarini）基于维法利的研究论文内容，认定从患者体内提取骨髓干细胞可修复甚至创造气管，为八名气管受损的患者进行了手术。方法是，对气管衰竭的患者植入具有患者自身干细胞的人工支架，以产生功能良好的气管。
2011年至2014年期间，马基亚里尼共进行了八次这样的移植手术，2011年和2012年在瑞典进行了三次，之后五次是在俄罗斯进行。结果，瑞典三名患者死亡，五名俄罗斯患者中有四名也已经死亡，病人的死亡既与手术有关，也与骨髓干细胞并不能有效修复气管有关。
当然，马基亚里尼也受到法律惩处，2019年，他在意大利被判处16个月监禁；2022年6月，他又被瑞典法院判处负有刑事责任，缓刑执行。此外，马基亚里尼在《柳叶刀》杂志发表的两篇论文也在2018年被撤回。
在马基亚里尼受调查并被起诉的过程中，一系列内情表明，当年他为患者做的人工合成气管移植手术，很大程度上是源于维法利的研究成果，而且两人还曾一起合作过基于干细胞的气管移植临床试验。当时，维法利正因被举报学术不端接受调查，马基亚里尼宣布成功移植人工合成气管成了她的救命稻草，让其职业生涯再次延续。2013年2月，维法利还打电话祝贺马基亚里尼给一位两岁患者“成功”施行人工合成气管移植手术，但该患者在手术八周后死亡。显然，如果不撤稿，维法利那未经验证的干细胞研究，以及基于其研究结果的临床医疗，不知还要伤害多少人。
过去和今天不只是维法利创造了奇迹，还有很多研究人员和生产者在不断创造奇迹，如2006年，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神经科学家阿什 (Karen Ashe) 教授作为通讯作者发表于《自然》的一篇文章，也在最近被撤稿。作者承认这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研究论文，存在图像窜改等学术不端问题。
这篇论文指出，一种叫做Aβ*56的淀粉样蛋白（Aβ）可能导致阿尔茨海默病，自发表以来，论文被引用2500次。Aβ*56是一种分子量为56kDa的淀粉样蛋白（Aβ），因此得名Aβ*56。然而，一方面，一些研究人员在质疑这个关于失智症病因发现的奇迹，另一方面，又有大量科学家一直寻找通过清除大脑中的淀粉样蛋白的药物和方式，来治疗和改善阿尔茨海默病，但18年来，这些研究和药物试验基本都失败了。
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未经验证的奇迹，已经花费了全世界数十亿美元的研究经费，但是，对病人毫无作用，尽管还没有伤害到病人，但是对不经验证就盲目相信，而且反对质疑大大小小科学研究奇迹的说法和行为，最终可能会造成比马基亚里尼治死的病人还要大得多的灾难。
对所有的奇迹和成果，不只是要小心求证，而是须要制度性地质疑、验证，才能既符合循证的原则，也能揭示最接近客观规律的事物本质，造福于人和社会，而非祸害于人和社会。
作者是北京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