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彼得:新闻认知战来了,你有被洗脑到吗?
今日的新闻已不同往日,接收任何信息——无论从主流或社媒渠道,也无论来自西方还是东方阵营,都应该带着怀疑和批判。倘若意识到自己已受困信息茧房,就赶紧逃离吧。
地缘政治风云变色,最直观的体现,是国际组和中国组同事每天整理的,我们戏称“菜单”的新闻汇报。
过去国与国之间相向而行、你侬我侬的内容,这三四年间都被仇恨、攻讦、各种脱钩断链的算计挤掉了,读到的尽是戾气和硝烟味。在冷战的年代,我还没入行,估计糟心事没那么多吧。当时没互联网和社媒,东西方阵营普通百姓老死不相往来,说不定还有点距离美?
题材变负面是其一,写法上,大家都撕下专业的面纱,开启了各事其主的认知作战模式。西方通讯社发的国际新闻,十之六七八九,都是他们的站队立场和惯性思维,差别只在于高不高明,是硬推销还是悄无声息地在进行洗脑。
最先让我开了眼界的是俄乌战争,然后是这半年多的加沙战火。 后者的影响虽不像前者,足以改变人类命运轨迹,但在世界范围内所搅动的人心,以及所激起的道义上的论战却是空前的。因此以加沙做案例,很能够说明西方媒体报道的目的性,以及客观和真实性是如何轻易地被妥协。
西方话语权加话术马力全开
孔子说过,必也正名乎,其实以色列和西方媒体人也深谙此道,从被哈马斯在去年10月7日袭击后的第二天,就把未来军事行动称为“以哈”——以色列和哈马斯之间的战争,开宗明义表明追责目标是哈马斯分子,不是巴勒斯坦民众。但事实是以军用上了2000磅的炸弹,一颗下来整栋楼直接就没了,攻击因此是无差别的。至今,死亡人数已超过3万6000,如果只锁定哈马斯,那哈马斯早被团灭了。总之,这肯定是一场“以巴”战争,不是以哈,以色列杀戮的对象终究是巴勒斯坦人,而不只是一支代表他们的武装力量。
此外,说“XX战争”也不准确。战争的前提是双方实力基本对称,或至少四六比、七三比。乌克兰相对俄罗斯是小国,但起码有国家地位和正规军,关键是有北约这个大后方,故虽然死命苦撑,也还能让入侵者感到煎熬。加沙仅仅是一个常年被海陆空封锁的“露天监狱”,武器都得通过地道偷运进来,头顶没任何空防,敌人要白天来炸就白天,晚上来就晚上,大家都只能躲,躲不过就成了亡魂。显然,在力量的天平上,巴以之间连一比九都够不上,说是“XX战争”,一开始就是话术。巴勒斯坦人更可能说这是一场屠杀,或者起义、抵抗运动之类的——虽然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总之,双方都以各自的视角为这场冲突定性,差别只在于弱者的声音不会被听见;而强大有话语权者,在还没书写历史之前,就知道借助媒体的铺天盖地,在每一则报道中重复着对自己更有利的叙事。把“以哈战争” 四个字深深嵌入到人们的认知当中,当然无法合理化以色列版本的“从河流到大海”土地侵占和种族灭绝,但掩饰或误导作用,多少还是有的。
西方外电报道加沙,更明显的偏颇,是频频出现的修饰语(即语法上的定语)。例如下面这句,是我几乎每天都会读到的:“...between Israel and the Palestinian Islamist group Hamas, ...”是的,写以色列,就是以色列,但写哈马斯,前面总会按上“伊斯兰组织”几个字。伊斯兰组织还好,有时视语境而定,会以伊斯兰恐怖组织、极端组织、激进组织取代,甚至补上野蛮、没人性(savage)等等形容词。
撇开准确性和有没有必要不谈,就说对等吧,为什么不也在以色列的前面加上“犹太教国家”或者后面加上“犹太教政权”?确实很怪很不自然,那为何哈马斯的就如此天经地义?是呼应着西方社会一直存在的“恐回症”和各种偏见,认为这样的提醒是必须的?
外电从不会把压迫者、入侵者,或“奉行种族隔离政策的、执行种族灭绝的……”套在以色列国或它的政府身上,但事实是,这个国家自1948年以来,就不断在做着这些事。当然,上新闻写作第一堂课时,老师总会告诉学生,客观、准确陈述事实就好,别下价值判断,也没必要用上修饰性词语。但同样的守则,在写巴勒斯坦或哈马斯时,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以致改不胜改。
冲突始于去年10月7日?
上个周末,四名以色列人质奇迹般被解救出来,他们在外电报道中个个有名有姓有年龄,这样的处理很可取,它让新闻更饱满,过去读到人质或他们家属的新闻时,这种个人化要素也经常出现,但你什么时候读过被关押或作为交换被释放的巴勒斯坦人的名字和身份?其实究竟有多少人被关,相信你我连一个大体的数字概念也没有是吧?因为在西方记者看来,这点根本不重要,也没兴趣去追查报道。说到底,人被赋予的尊卑等级,是有天差地别的。
新闻得尽量提供背景。所以早些时候外电写加沙,总会剪贴上去年10月7日哈马斯在音乐节上的大开杀戒和强掳人质。这个交代是对的,但如再往上追溯,对他们的一些主管来说,就很不自在了。 结果潜台词是:哈马斯是冲突的始作俑者,进而引导读者确信 “谁先动手就有错!甚至罪有应得”。至于以色列在更早的几十年在加沙和西岸做了什么,多数人都不求甚解,甚至一片空白。
开战之初,“自卫权”一度是西方报道中的高频词,但仅适用于以色列,而无视于哈马斯恐怖袭击何尝不是出于自卫。一些人甚至赞同以色列一贯宣扬的超比例报复和震慑原则,只是随着加沙死亡数字的急速攀升——至今已达到1比30,这种认可已变得极不政治正确。想象如果另一方也追求同样的疯狂原则,以色列就得赔上乘以30的100万条人命啊!当然,哈马斯没这个能耐。
对于冲突始于去年10月7日的谬误和种种话术,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曾有过以下持平的发言:
“……同样重要的,也要认识到哈马斯的袭击并非凭空而来。巴勒斯坦人民已经遭受了56年令人窒息的占领。”接着他指出:“巴勒斯坦人的不满不能合理化哈马斯骇人听闻的袭击;反之,这场骇人听闻的袭击,也不能合理化对巴勒斯坦人的集体惩罚。”
西方的报道,还经常夹杂谎言或半真实,甚至反常识的叙事。像有一次处理一则“以军准备向哈马斯地道系统灌水”的新闻,不解为什么通篇都用“水”,因为淡水在加沙极其稀缺,何况还在打仗,肯定只能抽取海水灌注,并且依稀看过资料,说海水一下去,地下水被污染,会给几代人的生存造成威胁和难以估量的环境贻害。年轻同事再翻看了几遍外电,说确实写的都是“水”。后来,我们直接在标题和文内补上了“海水”。下班后我上《以色列时报》网站看了一下,果然他们自己的头条就写出海水啊。我因此在惊讶中确定了一件事:外电记者或他们的主管,自己不介意当白痴就算了,还真可以把天下人都当白痴。
现在要问的是:这些强大话语权掌控和话术操作,一如既往,达到目的了吗?
当然,被忽悠了,牵着鼻子走的大有人在。但似乎清醒者人数也在一天天壮大,像各地校园一波又一波的抗争浪潮就是明证。在网络空间,大唱反调的人越来越多。
政客和媒体 没穿新衣的皇帝?
西方媒体机器,这一次为何有点失灵?原因繁杂,限于篇幅,就简单提两点观察:
一、社媒发挥了替代作用。由于10几亿穆斯林群体和不限于英语英文的语种覆盖,也不限于巴勒斯坦人的加沙故事和信息——因为还包括各地同情者的义愤,这一切声援的音量在各个社媒平台上被无限放大,感染力不断几何式扩散,最终形成某种全球正义串联,不管西方主流媒体如何试图引导,犹太游说集团如何威迫利诱,以及传说中的“深层政府”如何施力,都莫之能御。
在脸书、IG、TikTok等平台,挺巴的内容和传阅量都一面倒盖过挺以的,逼得一些人提出审查要求。另一个反差是乌克兰,也是被侵略,但他们的苦难画面和心声远少于加沙。原因?首先自然是人口比全球穆斯林少太多,再来是单靠乌克兰语,难以传播开来。
二、同样和乌克兰的不幸有关,是两场战争同时发生,给西方造成了道德上的两难。毕竟一边谴责俄罗斯明目张胆的侵略,一边纵容以色列在加沙的罪行;一边宣扬乌克兰人保家卫国的正当性,一边对巴勒斯坦人的抗争——其实更多是被迫害、掠夺和种族清洗冷漠以对,如此双标,实在难以自圆其说。
美国的尴尬和荒腔走板尤其突出。当拜登总统告诉以色列总理内坦亚胡,他在“保护加沙平民方面做得不够”,以及后来提出“红线论”时,运输机正把大量重型弹药运往特拉维夫。显然,前者更多是公关表演,考虑的主要还是选票。是的,美国没有国际压力,只有国内压力,但虚伪已彻底暴露,并耗损着国家的信誉。
西方政客的困境,某种程度上也是媒体的困境——在专业操守上,皇帝没穿衣服,已渐渐被众人看在眼里。
但必须说,在新闻室中,自我反思,拒绝被资本和政治后台噤声或下指导棋的同行还是有的。像去年底,公共的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的200位员工,就在一个内部会议上,对管理层过于偏袒以色列的编辑方针表达了不满,结果会议摘要外泄,被广为报道后引发关注。
从这份摘要外人才知道,他们的“家规”还挺多的,像新闻须主要采用以方证实的消息源头,不让使用意指国家的巴勒斯坦(Palestine) 字眼,“不鼓励”用战争罪、种族灭绝、清洗、隔离、占领等等来指涉以色列,但对于给巴人贴负面标签,则是一贯的放任态度。这起“内反”事件爆发后没多久,他们的一位电台女主播,因在IG发贴称以色列“刻意以饥饿手段对付加沙平民”而被提前解雇,这场纠纷反响更大,因据传事前有犹太外力的施压,结果在工会支持下,女主播状告雇主,官司相信很快就会在联邦法院开审。
所以,善意提个醒:今日的新闻已不同往日,接收任何信息——无论从主流或社媒渠道,也无论来自西方还是东方阵营,都应该带着怀疑和批判。倘若意识到自己已受困信息茧房,就赶紧逃离吧,途径是提升媒体素养,更多元的接触,而知识储备当然是越厚实越好。
否则在认知战中,不必等敌人打来,自己就先沦陷了。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