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孟达：新加坡政治“正常化”了？
交通部长易华仁和富商王明星被贪污调查局发出逮捕通知保释在外引发的社会舆论，如雪片纷飞，一些碎片式的“内情”显示部长涉嫌接受富商的不当款待。案子在调查中，这里不宜多加置评，但这不由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时间点是1981年某月，刚成立的新加坡政府投资公司首位董事经理杨邦孝，跟随他的顶头上司，第一副总理兼教育部长吴庆瑞出差伦敦，物色有经验的投资经理。他们住进伦敦海德公园酒店，吴庆瑞的房间是酒店最大的客房，而杨邦孝的房间则非常小。当行李送到各自房间后，杨邦孝到酒店周围转了一圈，回到自己房间时，赫然发现老板的行李出现在他的房间里，而他的行李不翼而飞。他疑惑地走到吴庆瑞的房间，却看到自己的行李竟然在里头。正在桌前处理文案的吴庆瑞随即对他说，要跟他对调房间，因为吴庆瑞“比较喜欢”小房间。杨邦孝早有听说吴庆瑞生性节俭，旅行时住酒店都自己洗底裤。尽管如此，杨邦孝也不敢如此不懂规矩，让老板住小房间，他于是说，他们的房间是英国国家安全局的安排，出自保安的考虑，吴庆瑞才勉强同意住回自己的大房间。
这件事不是美丽的传说，而是2021年出版的新加坡政府投资公司40周年纪念书“Bold Vision-The Untold Stories of Singapore’s Reserve and Its Sovereign Wealth Fund”（中文版译名《宏愿——新加坡外汇储备与主权基金的故事》）中所记载，作者是曾在新加坡金融管理局担任高职的弗雷迪·奥查德（Freddy Orchard），他在书中揭露了不少鲜为人知的故事，反映出在建国初期，建国先驱和高级公务员的高度奉献精神。
杨邦孝当初原是华侨银行主席的准接班人，他被政府“借调”时薪水减了不少，他后来还成为大法官。
也许人们会以为，新加坡当时还是个贫穷的发展中国家，领导人节俭是理所当然。然而，国际现实并非如此，相反的例子比比皆是，远近国家都有。
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2023年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 Per Capita）排行榜，新加坡居世界第五，亚洲第一，达到9万1100美元，是富裕国家无疑。当国家富裕之后，新加坡从政者、公务员和国人能否继续保持“富贵不能淫”“克勤克俭”的品德，是易华仁案给我们的疑问。
资深部长易华仁若犯了执政党内的“天条”，也意味着，国家富裕之后的今天，官商关系必须加以检讨。政治领袖和高级公务员若在安逸中软化了清廉自守的意志，放松了警戒心，经不起甜头的诱惑，就会不知不觉走出错误的第一步。
国外的华文媒体经常以“高薪养廉”形容新加坡的清廉体制，一旦有政治人物或是高官犯了贪污罪，便质疑“高薪养廉”的做法。“高薪养廉”之说似是而非，新加坡政府给予高薪，是为了与私人企业界竞争人才，“养廉”却靠政党本身所维持的品格标准，用人还要看品行，任何进入政府体制的人，都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国会议长陈川仁与议员钟丽慧的婚外情让政府难堪，也给国人留下不小的疑惑。李显龙总理在2020年7月大选后不久得知两人的不当关系，他却没有即刻采取纪律行动，而是给予“规劝和辅导”，不像行动党一贯行事果断，一有差错即刻纠错减损的作风。也许当时两人的关系还只是开始，并未严重到须要面对党内纪律处分的地步。更有可能的是，2019年全球冠病大流行的暴发，促使执政党提早举行大选，以便政府在政治局面安定下来后得以全力以赴，全神投入抗疫的危机中。议长与议员的不当关系丑闻若在那时候爆开，徒然分散政府的精力和人民的注意力。无论如何，社会上许多疑问等待李总理在国会中解答。
在7月17日，工人党的阿裕尼集选区议员贝理安与党中委佘雪玲有“不恰当关系”的视频在网上流传，比行动党公布议长婚外情事件早了几个小时，这样的巧合，耐人寻味。而贝、佘的不寻常关系，其党领导层也早已在2021年便有所耳闻，贝理安的前司机也曾向该党领导层通风报信，他们却不加以处理，党魁毕丹星也许是希望时间能自动化解这个危机，这让人想起盛港集选区前工人党议员辣玉莎被教唆“把事情带进坟墓”的撒谎事件。
工人党后港区前议员饶欣龙，以及行动党前国会议长柏默，先后在2012年爆出婚外情而断送政治前程。11年前这两件丑闻，国人印象犹新，今天的后来者却未能引以为前车之鉴，非局外人所能理解和同情。
一位朋友说：“新加坡的政治变得正常了。”这是一句调侃，却也是很有意思的反讽。新加坡的政治安定、清廉和高效率，在西方民主国家中看来，我们是付出牺牲民主、自由的代价，我们也因此在国际上成为一个“异常”的国家，不是一个“标准的民主国家”。也许随着新加坡变得“正常”了，和大多数民主国家一样，该有的乱与贪，我们都有了，以后就有机会受邀出席美国主办的“世界民主国家峰会”。
如果我们无法继续维持清廉政治的高标准，人民逐渐提高对政治人物的不检点和贪污行为的容忍度，并视之为“常态”，则是新加坡政治堕落的开始，我们绝不能以这样的方式纪念建国总理李光耀的百年冥诞。丑闻接二连三，民间的失望、调侃和嘲讽，对政府和朝野从政者都是一记当头棒喝。
（作者是《联合早报》特约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