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生：诚意是通向和解之路的桥梁

在葡萄牙政府放弃最后一块海外殖民地——澳门的20多年后，当地时间4月25日，葡萄牙总统德索萨在议会“四?二五革命”纪念大会上，当着到访巴西总统卢拉的面表示，殖民统治牺牲了巴西和巴西人的许多利益，葡萄牙须要就殖民期间，对殖民地原住民的剥削和奴隶制道歉，并应当“承担起责任”。

15世纪末，葡萄牙靠着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发达的海上航运，在全世界到处建立殖民地，建成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世界性的帝国。全盛时期的葡萄牙领土面积超过千万平方公里，遍及欧洲、非洲、亚洲、美洲，是世界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殖民帝国。从1415年征服非洲马格里布最北部的休达（Ceuta），到1999年将最后一块殖民地澳门归还中国，葡萄牙的殖民历史将近600年。

对葡萄牙来说，600年后的“道歉”当然不算是“迟到的正义”。因为早在1974年，葡萄牙在爆发被称为康乃馨革命的“四?二五革命”后，就宣布实行非殖民化政策，放弃在海外的殖民地，并在支持安哥拉和莫桑比克独立后，承认澳门是中国领土，不是葡萄牙的殖民地，撤走了驻澳葡军。但德索萨的一句“道歉”与应当“承担起责任”的表态，却以满满的诚意，给今天充满猜疑、争执、摩擦甚至刀兵相向的世界，吹过一丝和解之风，让人感触到善意的力量。

其实，国家与国家间的关系，本身就是矛盾与和谐、冲突与和解的统一体。幻想国与国、国家联盟与国家联盟间全无纠纷，肯定是乌托邦式的空想。在一个成功的婚姻中，聪明的夫妻并不期待相敬如宾的客套关系能维持经久，更没有对锅碗瓢盆磕碰时“从不红脸”的指望，而是对化解矛盾与吵闹心存诚意，以适当的包容、谅解和必要的妥协、忍让，换取银婚、金婚，乃至钻石婚的结局。国家间关系的复杂性，当然比不得两口子的婚姻，但保持起码的诚意，却是维持和谐相处，以及化干戈为玉帛的必经桥梁。

为世人称道的前西德总理勃兰特（Willy Brandt）能够获得诺贝尔和平奖，除了当政期间大力推进的新东方政策外，处理国家间关系，尤其是对冷战时东西方关系的处置，为后来国际矛盾的化解提供的示范与理念，是重要的原因。两次获圣·文森特新闻奖的意大利著名记者奥莉娅娜·法拉奇（Oriana Fallaci）对勃兰特的评价是：“他多年领导着一个新德国，这个德国再也不引起仇恨和恐惧，相反却使别的国家感到羡慕。”尤其是1970年勃兰特访问波兰时，在犹太人纪念碑前的“华沙之跪”，被赞为当时东西方间制造缓和气候的先驱。“华沙之跪”与他领导下“再也不引起仇恨和恐惧”的西德，被看成是和解、和平的同义词。

客观地说，希特勒第三帝国屠杀犹太人的罪行，犯不着由勃兰特去下跪。且不说时间已过去20多年，勃兰特也不是纳粹集团的成员，他本人还从14岁起就参加了反对希特勒的斗争。但勃兰特这样做的意义，如同他的新东方政策一样，传递的是让诚意作为国家间关系与国际社会的内心准则。这与时下德索萨的“道歉”与应当“承担起责任”的表态，是同样的道理。

在一个纷繁复杂、乱象横生，甚或动辄以核战争相威胁的世界，保持避免战乱、维护和平的诚意太重要了。美国心理学家哈丽特·勒纳（Harriet Lerner）曾经把社会交往中的道歉，区分为最简单道歉、中等难度道歉、高难度道歉三种类型。在国家关系中的道歉，绝大多数属于“高难度道歉”，即犯错的一方轻易不愿意提及某些敏感类事由。所以，能够做到“高难度道歉”的前提，在于真心实意的认知，要有生发自内心的诚意，比如勃兰特，比如德索萨。

在政治学看来，和解是处理国家间矛盾、冲突关系中特殊的，也是最困难的方式。比起一方以实力逼迫另一方签署城下之盟，或以利益筹码引诱对方委曲求全，或者矛盾双方各不相让，维持冷战格局，和解的处境确实要糟糕得多。而且，和解不仅很难短时间内达成协议，还须要防范极端思潮的反弹。后者在国内政治中，极端民族主义始终与和解水火不容，政党竞争还容易使秉持宽恕与理性的政治家陷于困境，政治风险不小。这就更凸显了诚意在达致和解道路上，作为桥梁的作用。

吴承恩在《西游记》第九十回有句话说:“正是无虑无忧来佛界，诚心诚意上雷音。”这句话，或许给予我们的启示是：“和解”如果是国家关系中矛盾双方的“佛界”的话，“诚心诚意”就是踏上“和解”之路的桥梁。所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礼记?大学》）表明，上了“诚心诚意”这座桥，未必都能进入和解的“佛界”，但如果连桥都不上的话，和解就更谈不上了。

国家间的矛盾是国家关系中任何政治家都无法绕开和回避的问题。处理国家间的矛盾，既有利益问题，也有认知因素。利益矛盾需要时间的磨砺、机遇的出现与当事双方协商、妥协和互谅，认知因素则需要由衷的诚意，舍此就失却了国家间和解的基础，还可能由于记忆的代际传承，成为国家与民族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为以后的和解平添障碍。

所以，在英国人当年睿智地选择与美国的和平相处，化解了美国独立后长达一个多世纪的英美敌对关系，勃兰特新东方政策对东西方冷战结束的意义，以及新近沙特与伊朗的世纪大和解，给时下纷乱世界传出的福音，都为国家间关系和解这个“最困难的方式”，给予了变奢望为现实的谜底。

今天的世界，国家间关系须要破解的谜面太多。面对各式各类的猜谜招式，德索萨“道歉”折射的诚意，或许能为获取更多国家间和解的谜底提供启示。这应当是总统本人所希望看到的。

作者是中国山西行政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