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咏梅:以“没什么”心态迎向动荡世界
最近一个中国同行来新加坡出差,参观了亚洲文明博物馆,接着去看了翻新后重开的土生华人博物馆,留下深刻印象。
见到我时感叹地说:“我从来没想来新加坡玩,因为看到亲友们来拍的照片就是鱼尾狮、高楼大厦,没什么。这次看了你们的博物馆,里面的规划和策展很好,跟其他地方的大博物馆很不同,特别有生活气息,还想再来看看。”
从“没什么”,到“想再来看看”,这中间的转变,值得深思。它一方面反映了现代人对文物“价值”观念的改变,同时也蕴含着新加坡如何自处的精神。
世界上著名的大博物馆特别是欧美那些动人心魄的博物馆,里面的收藏大多是历史上大帝国扩张的缩影。这些帝国向外殖民扩张,王室和贵族之间就掀起搜集海外珍奇异宝带回国的热潮。19世纪,莱佛士代表大英帝国到本区域进行殖民活动时,也在爪哇蒐集了本区域许多文物和艺术品,还有各种古董、木雕和家具。
如果按照这些博物馆的标准,新加坡这个小红点的收藏连人家九牛一毛都够不上,确实“没什么”。抢?我们不能做,也做不到;买?别人不想卖,我们也未必买得起。
在现实局限下,新加坡的博物馆走出自己的路,展示周边区域人民的探索精神,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景象,渐渐塑造成本区域唯一专门探索亚洲文物和艺术传统的博物馆。
近年来世界经历大变局,民族主义、身份认同、反权威等等思潮,在改变着世界原本的伦理和秩序,改变了博物馆的定义。去殖民化的国家和民族,开始追讨自己的文物,使得欧美观念下的大博物馆,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有人甚至形容这是打开“文物归还”的潘多拉之盒。
新加坡本来就没有什么那样的文物,莱佛士蒐集的那些,他带走了,而这也使得我们没有包袱。以亚洲文明博物馆为例,20多年来重点从展示文物转向展现文明与文化。在这个更重视“人”的世界里,回头看这个选择,具有前瞻性。
“没什么”,是新加坡这个小国天生的现实,但不是宿命,更不表示不能有所作为。
“没什么”实际上是一种处世哲学,在没有或者匮乏中创造生存的条件,是我们短短的几十年历史中不断努力的方向,比如没有石油资源,通过在裕廊岛填海的方式形成完整的石油和化学工业;水源不足,通过新生水和海水淡化,从只有收集雨水和进口水这两个水龙头,变成四个水龙头。
“没什么”的处世哲学,在上一个动荡的时代,激励我们为了生存有了前进的动力,如今我们处在一个新的动荡时代,而新加坡已经从“没什么”变得“很有什么”了,我们要以怎样的态度迎向挑战?
这两天快速翻看牛津大学政治学教授安塞尔(Ben Ansell)的新书《政治为什么会失败》(Why Politics Fails)。安塞尔的专长是在比较民主学,是研究现代民主国家困境的佼佼者,他在书中提出当前政治面对的五大陷阱:要民主,但人人都要自己做主,几乎不可能凡事都有“人民共同意愿”;要平等,却不愿意放弃个人财富;要团结,又不愿意自己让半步,配合其他人;要安全,却不愿意自由受限;要繁荣,但关注的是快速致富,没有耐心看长远。
安塞尔聚焦当下英国和美国社会,他的结论是这些问题必须从政治上去解决,我无意去探究欧美的问题,但是他们面对的现状对新加坡来说,是一面镜子,提醒我们不论在哪一个发展阶段,都不能把手上抓住的权力、权益、财富、自由等等,视为理所当然。
特别是在这个动荡的世界,手上抓着的可能稍纵即逝,反而是一直抱着自己“没什么”的精神,可以推动我们审慎寻找创意空间、探索机会,不要只看抓在手上的,要看目前还没有,但未来充满的机会。
刚过去的星期一,哈莉玛总统在为第14届国会第二会期主持开幕时代表政府发表了施政方针,之后几天各政府部门发布附录。我们新闻室的同事每天快速翻看附录后,第一个反应也是“没什么”,因为我们习惯了在这些文告里寻找新措施、新项目和新宣布。可是再深一层思考,可以说我们习惯了某种形式的“有”,少了去发掘的动力。
实际上,政府下来的施政方针看到的恰恰是新加坡的不足,所以需要定下四大优先事项,包括为每一个新加坡人提供更多终身学习和工作的机会;加强社会安全网,协助生活上受到挫折干扰的人再站起来;继续建设绿意盎然、四通八达和高度宜居的城市;深化新加坡人的身份认同和对彼此的责任感,缔造新社会契约。
抱着我们“没什么”的心态,不执着于已学会的一切,保持终身学习就有转身的空间,不可躺平。同时,扩大成功的定义,重视不同才能,鼓励我们不内卷。政府施政方针中说,世界的竞争越来越激烈,新加坡没有什么可以和世界经济强国直接竞争的,但是可以更灵活地应变和掌握契机。
想起前面提到的博物馆故事,把劣势当成优势,是新加坡人须要珍视的潜力。
(作者是《联合早报》执行总编辑 hanym@sph.com.s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