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松清:达因的故事 马国的困境
马来西亚前财政部长达因最近辞世,为这位曾权倾一时的政治人物的一生画下句点。他被视为新经济政策的核心推动者之一,许多对其成就的评价也在此时浮出水面,其中包括前首相马哈迪11月20日在脸书上发表的悼文。
马哈迪强调,达因一生为实现新经济政策做出了巨大贡献,却未能逃脱外界对“裙带资本主义”的批评。这位前首相感性地将悼文题为《达因的故事》,既替昔日战友的种种争议辩白,更进一步检视了当时马国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困境,所引发的讨论不禁让人反思:国家政策的初衷,为何与实际结果产生如此巨大的落差?
1969年的种族暴动是马国现代土著特权政策的起点。当时的经济结构极不平衡,马来人多数生活在农村,经济上处于劣势,华人和印度人则在城市经济中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现实激化了种族矛盾,并最终促使政府推出新经济政策,旨在缩小族群间的贫富鸿沟。达因作为该政策在1980年代的主要执行者,采取了与众不同的策略。他认为,仅靠扶植底层并无法在短期内缩小经济差距,因此选择挑选部分马来企业家,通过分配政府资源、贷款和项目,迅速建立起一批马来商业精英。这种“从顶层开始”的方式,可谓加速推动新经济政策目标的“弯道超车”。
放诸四海,达因的经历与其他国家的经济改革者颇有相似之处。比照中国改革开放时期的邓小平强调“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初衷与达因的理念并无二致。前首相纳吉的胞弟纳西尔(Nazir Razak)就说:“马国在消除贫困方面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新经济政策正是其中的核心。无人能否认,新经济政策推动了马来中产阶级以及专业人员的成长。”这一观点可谓概括了马来精英看待新经济政策的基本态度。纳西尔的父亲,即是1970年代初发起该政策的前首相敦拉萨。
实践结果往往因地方差异、权力失衡而偏离初衷,导致弊端丛生。这种“以政府干预促进机会均等”的做法,让达因与当时的马哈迪政府饱受裙带资本主义的批评。一方面,扶植的部分马来企业家因缺乏经验或能力而失败,导致资源浪费和效率低下;另一方面,舆论亦认为这种集中扶植的方式,助长马来精英的垄断地位,加剧族群间的不平等。这些现象造成社会上对特权政策的非议,尤其在当今的马国社会,其公平性和有效性经常被挑战。
然而,马哈迪为达因辩护,认为私人资本不会自发帮助缺乏经验和资本的年轻马来人,政府若不介入,马来企业家阶层将无法崛起。他坦言,新经济政策并非完全成功,许多人失败了,但也有少数人成功,避免经济差距进一步扩大。
这段剖析揭示一个典型的公共政策难题:如何在“公平”与“效率”之间找到平衡?政府资源有限,无论如何资源分配都难免引发偏袒的质疑。在今天的马国,达因—马哈迪时代的经济政策仍然余波未平,诸如“种族偏袒”和“经济不公”的声音依然存在。这种历史纠葛,更在马国社会各层面衍生出诸多难以化解的深层矛盾。
新经济政策的目标虽高尚,但逾半个世纪的实践证明,它非但未能实现经济平等,反而因配额制度和资源分配的偏颇,进一步加剧社会分裂。11月23日,本地《海峡时报》即从马国年轻马来人的视角,具体勾勒出土著特权在当代马国社会中更深层的影响——尽管新经济政策帮助部分马来人改善了经济地位,但贫富差距问题仍然存在,甚至有恶化趋势。数据显示,仍有41.6%的土著家庭属于收入最低的40%群体,这表明政策的惠益并未普及至底层。
特权已成缺乏竞争意识借口
更严重的是,这一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对政府援助的依赖。一些年轻马来人认为,特权已成为缺乏竞争意识的借口,而非自我提升的工具。这一观点代表了马国部分城市马来族群对特权政策的批判,强调努力和公平机制才是成功关键。达因生前的批评者正是抓住这一点,指责他的政策助长了不公平与效率低下的现象。
然而,改革土著特权政策绝非易事,新经济政策不仅涉及经济问题,还承载着马来族群的文化身份认同。在许多马来人看来,土著特权是马国历史与文化的延续,象征着对马来人在独立后地位的保障与认可。特别是在北部偏乡州属,贫困农民认为特权是必要的安全网。这种观念使得任何改革尝试,都被视为对马来文化和历史的否定。
由此可见,新经济政策不仅是一项扶贫政策,更是一种政治身份的延续。然而,这种论述忽略了马国作为多元文化国家的现实。对非马来族群而言,土著特权是“制度化的不公”,只会进一步激化族群间的对立。
从达因到当前的年轻一代,我们看到一个国家在转型中的寄望与阵痛。他的政治遗产与影响是复杂的,其一生象征着土著经济特权政策的双重面向:一方面推动了部分马来族群的经济进步;另一方面,却也制造了新的不平等与矛盾。他的“故事”凸显了政策与实践之间的张力、种族与平等之间的挣扎。未来的政策制定者能否从中汲取教训,将决定马国能否在愈加严峻的世界局势中觅得立足之地——这实属老调重弹——否则,马哈迪今日这篇充满辩解与反思的悼文,终将沦为一篇不合时宜的缅怀文章而已。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多媒体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