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赟：新加坡华文报业的新挑战

6月2日有幸参加林任君先生的《世事任君谈》新书发布会。与一般走过场，说说场面话的发布会不同，此会不但有内幕披露，更有相当激烈的现场观点交锋。这体现了报业控股，包括林任君本人务实、智慧、坦诚、大度的一面。没有一定的胸襟气度，就不会有这样有意思的发布会布置。

此书中不少文章曾公开发表过，故很多人都对林任君文章的风格与政治立场较为熟悉。林任君文章在思想上有一以贯之的原则，我将之归纳为中立的保守主义，这其实也是我个人的政治立场，也就是特别强调保持社会的传统价值观与社会稳定，认为社会秩序、家庭价值与旧有的道德准则具有优先性，而反对过度与过快的社会变革。与此同时，林任君对于策略上渐进的变革持开放与中立的态度，他总体更强调渐变与对于传统的尊重。

从文集之中看，林任君直言不讳地反对将西方价值观引入新加坡；强调要保护华文的文化生态；以及他类似于中国传统士大夫“道济天下”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大体都可以反映上述思想。

在行文特点上，林任君的文章非常讲究章法。他喜欢以小见大，从叙事之中引出真正的主题，即所谓草绳灰线，伏脉千里。故读其文章有风神摇曳、娓娓道来之感。赏其文可知其人，林任君文章极有个性，有突出的林氏风格，也算是此书一大特点。

然而，林任君并非普通文人，他从事新闻业近40年，更经历并主掌《联合早报》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转型。很多人对此书的兴趣更在文章与作者之外，希望以此来透视新加坡华文报业的历史，并发出若干具有启发性的疑问。这可能正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主任王昌伟教授作为与谈人，在发布会上提出若干问题的初衷。

王昌伟在与谈中极其尖锐地提出，林任君视社交与网络媒体为“洪水猛兽”（原话），但本地主流媒体却是在社交媒体介入后，才开始平衡地报道新加坡政治新闻。他还指出，自上世纪70年代政府直接介入媒体改造后，新加坡的报纸与政府间的关系就出现了重大转变。也即从旧式华文媒体相对独立并且经常与政府相对抗，直到“棱角被磨平”（原话）。因此，他也直接质疑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方能成为有公信力的媒体。王昌伟还援引他人研究，认为《联合早报》持有自身的利益，那么如何方能做到负责任且有公信力？

王昌伟是本地经常勇于发声的公共知识分子，所提出的问题确实值得社会各界反思。在此应该注意，《联合早报》对于新加坡并非只是一份刊登新闻与评论的普通报纸，它一身维系多重使命，并处在多重权力相互角力的旋涡之中。这就使得很多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呈现出复杂的面貌。

王昌伟提出政府与华文媒体关系的重要问题。

在很多越来越受到西方新闻思想影响的人，尤其是知识精英眼中，新加坡的媒体官方色彩过浓，具有太强的建制派特点，对于反对党与新生事物都不够友善。这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反映一定现实。甚至可以说本地相对保守、务实的民风舆情本身，其实也对反对党与新生事物不利。但叶鹏飞先生的分享，虽然不是对王昌伟问题的回答，却反映了事情的另外一面。

叶鹏飞的分享主要是以言论版为主，开宗明义，他就提到林任君一直强调《联合早报》的宗旨是“亲新加坡”，而非“亲新加坡政府”。作为负责反映华社观点，并有下情上达责任的言论版，也是以国家利益为最终出发点。因此，虽然政府一直有左右《联合早报》的冲动，但二者都知道保持报纸独立性的价值所在，否则一份失去公信力的报纸，也最终会对政府一无用处。言论版自身更是以海纳百川，呈现不同甚至对立的观点，来加以平衡为宗旨。此次发布会，明知王昌伟与林任君思想观点迥异，却还是邀请他来参与，这既是林任君的雅量，更能反映《联合早报》极具开放性的办报原则。

《联合早报》在过去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未来却依然面临无数未知的挑战。前阵子我与还在上中四的女儿聊天，发现她的思想极为开放自由，对很多新事物的观点，都与保守的我截然有别。后来知道她们学校从中一开始就为每个孩子订了免费的《纽约时报》电子版——我心中也有疑惑，为什么不是订《海峡时报》与《联合早报》。因此，下一代新加坡人可能不但是以阅读英文报刊为主，还会比我们更为开放自由，更加西化，更为接受新媒体。那么，王昌伟提到的关于传统媒体如何面对新媒体的问题，就同样也将横亘在新加坡华文报业面前。我们现在所坚守的，可能都会在未来不断面对一次又一次现实变革的挑战。

作者是文史工作者、宗教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