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超 :从房东到股东 深圳村集体闯入创投
来源:微信公号“南方周末”
作者:吴超
“集体资金参与股权投资,是创新性探索,为缓解创投行业的募资难带来了一条新路。”深圳坪山区国资局局长黄郁明在2023年5月5日举行的优质项目路演会上说。台下,坪山区186家股份合作公司负责人出席。
坪山区马峦股份合作公司董事长曾勇欢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过去两年,公司已经进行了两次股权投资。他近期也接到很多同行关于投资细节的咨询。
改革开放后,深圳对农村集体经济组织进行了产权改革,陆续建立股份合作公司,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如今,深圳几乎每个村集体都有一家这样的公司。
黄郁明口中的集体资金,是深圳大大小小股份合作公司沉淀下来的银行存款。
2021年,深圳市国资委曾统计发现,深圳有近1000家村集体股份合作公司,总资产近2500亿元(人民币,下同),净资产超1200亿元,拥有超过1亿平方米物业,年收入超220亿元,年利润近100亿元。2021年三季度,银行存款超800亿元。
一直以来,股份合作公司有着刚性分红的需求,为了求稳,主要把闲置资金放在银行做定期存款,或是购买银行理财产品。如今,为何要去做风险更大的股权投资?
“保本的买卖越来越少”
“之前参观交流,发现福田区有个股份合作公司,已经是13个银行的股东。”曾勇欢说。银行存款的收益较低,部分股份合作公司便会拿出资金,试水向外投资。
1994年制定的《深圳经济特区股份合作公司条例》规定,股份合作公司可以成为有限责任股东。也就是说,可以参股其他公司。对投资而言,无论是初创项目还是成熟企业,都会在考虑范围内。
然而,村集体经济能否对外投资,每个城市政策不尽相同。佛山一位村委会主任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当地的村不允许利用闲置资金进行对外投资,只能与其他企业在村内合作开发,“比如村里出多少土地,占多少股份”。
2022年,经过朋友介绍,曾勇欢也遇到了一个拍下银行股权的机会。当时,广州一家村镇银行的某个股东出现资金链问题,其持有的该银行股权被拍卖,但经历了四次流拍,价格从4000多万元跌到了1500多万元。
从事过财务工作的曾勇欢,比对了该银行的营收等数据后,觉得是个机会,再聘请了一个从事过会计师工作的律师,帮助他们评估。最终,曾勇欢决定拍下这部分银行股权。据他介绍,1500多万,相当于公司银行存款的1/8。
虽然有风险,但曾勇欢认为以前的思路要变,因为“保本的生意会越来越少”。
一般来说,各大股份合作公司都会设立机制,超过多少额度的投资项目,需要董事会等机构同意。在曾勇欢的公司,超过100万元的重大事项投资,需要公司董事会、监事会、集体资产委员会和股东代表大会同意。
2020年修订的《深圳经济特区股份合作公司条例》中写道,以村民小组所有的集体财产为基础设立公司的,应当以村民小组村民为股东。以行政村所有的集体财产为基础设立公司的,应当以村民小组为股东。
通常,行政村之下会存在多个村民小组。曾勇欢的马峦股份合作公司属于后者,股东是各大村民小组。也就是说,并不需要全体村民投票。
据曾勇欢介绍,投资最后得到了村民小组股份公司董事会的同意,“作为董事长,就是一个职业经理人,投资有了收益,我也不会有佣金,股东愿意做,我们就去做。”
在街道办做备案时,曾勇欢也碰到过来自领导的疑虑:为什么别人不去拍股权,你要去拍?曾勇欢一番解释后,也得到了街道办的首肯。
然而,对股份合作公司董事长的考核不以盈利多少作为标准,许多董事长担心风险,轻易不敢投资。
曾勇欢介绍,近期深圳有一家股份公司负责人过来咨询,一个银行在和他们谈股权转让,他过来问交易要多久、走什么程序,“我介绍清楚以后,他决定不做,因为太繁琐了。”
“投资一定是在满足刚性分红的前提下进行的。”余音是深圳一家股份合作公司的董事长,此前有政府部门牵线,他们公司投资了一家银行的股权,“如果单独去投,基本上不可能,自己不是这个专业出身,看不懂。”
更让余音担心的是,经股东同意后才做投资,然而一旦失败,他仍然会面临来自村民的压力,“不可能说,亏了就亏了,大家同意投了,我管不了,总要有解释,有说法。”
王阳在广州一家私募基金公司任职多年,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股份合作公司单独投资,缺乏一套完整的风控机制,“我们有三十多个人去做合规尽调等工作,然后才会作出投资决定。”
首次控股基金管理公司
考虑到自行投资不够专业,深圳一家股份合作公司,还专门成立了基金管理公司。
深圳龙岗区国资委介绍,2017年,南岭股份合作公司成立了全省首家村集体经济控股的基金管理公司——南岭股权投资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下称“南岭基金”)。
随后一年,南岭股份合作公司又联合江苏的光缆企业亨通集团,以及政府引导基金,成立了深圳首只村集体产业投资基金。
据《深圳新闻网》报道,该只基金规模3亿元人民币,主要投向深圳市的科技型创业企业,投资领域为人工智能、5G产业链、电子信息、先进制造等深圳支柱产业和战略新兴产业。该基金由南岭基金公司管理运作。
公开资料显示,南岭基金投资的项目不仅在深圳,广州、北京等地都有涉及。2022年,南岭基金投资的海创药业在科创板上市。
“我们按市场化运作,和其他的私募基金没有区别。”南岭基金公司一位高管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因为投的项目都比较早期,还没有到退出期,所以没有盈利,但如果按项目估值来看,投资是赚钱的。
南岭村社区党委书记张育彪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村里主要给他们输送子弹。我们经常对项目有不同看法,他们会讲精准、谈风险,我反而想看奇迹。”
放在私募市场上来看,南岭基金管理的规模相对较小。随着市场竞争加剧,能否投到好的项目,是一个难题。
王阳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好的项目,普遍都会挑选资方,不需要单纯的财务投资者,要看你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更常见的做法,只能从小的项目开始投起,或者跟着更出名的机构一起投。
上述南岭基金高管介绍,现在还在创业早期,他们没有利润等考核要求,但长期的业绩压力还在,要上市、要盈利。加上项目回报周期长,可能长达十年,中途容易出现风险。
南岭基金成立至今,深圳股份合作公司之中,再未有第二家成立基金管理公司。
风险管控机制尚需完善
毕马威中国发布的报告显示,受到经济增速放缓,以及国际形势变化等因素影响,2022年募资市场遇冷。
同年,新成立基金数量和金额均呈下降趋势。新成立基金规模7071亿美元,同比下降12%;新成立基金数量8730只,同比下降10%。此外,中国PE/VC市场总投资规模为1155亿美元,同比下降32%。
资金雄厚的深圳股份合作公司,成为潜在的募资来源。股份合作公司自行投资,或是设立基金管理公司,都是个体行为。过去两年,深圳市国资系统正在推动股份合作公司进入股权投资市场。
2023年年初,罗湖区与深高新投举行股权投资基金签约仪式。蔡屋围等11家股份合作公司出资超1亿元,罗湖投资控股公司出资2000万元,与深高新投合作设立全市首只“市区国企+股份合作公司”股权投资基金,总规模达1.7亿元。
其中,罗湖投资控股为区属国企,深高新投为市属国企。
深高新投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资料显示,深高新投将作为GP,蔡屋围等股份合作公司是LP。基金存续期7年,其中投资期5年,退出期2年。
工商资料显示,11家股份合作公司中,有10家投资超过了300万元,最多的一家投资了2000万元。
2022年,深圳坪山区也采取过类似做法。2023年3月,坪山区国资局局长黄郁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当时是以区产投公司作为发起人,区国资也出资一部分资金,成立了一只单项目基金,这只基金还是超募的。”
曾勇欢介绍,他们股份合作公司也参与其中,投了荣耀的项目。
2022年年底,罗湖还修订了基金投资风险补偿机制。股份合作公司投资市区国企成立或管理的创投基金、股权投资基金等项目1年以上,按照实际投资期限及投资额,每年给予年化1%且不超过100万元的扶持,扶持期限最长5年。
此外,股份合作公司退出该基金项目时,发生投资损失,在扣除获得的扶持资金的基础上,一次性给予实际投资损失50%且不超过300万元的风险补偿。
虽然政府有部分兜底保障,一旦项目没能成功上市,或者中途公司倒闭,股份公司也有亏损风险。此外,深圳并非每个区都有兜底措施。余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没这么多钱来投,而且不敢冒太大风险,当下不会考虑这种形式。
深高新投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基金将按照市场化方式进行管理,他们并未提供类似兜底保障的措施。2023年2月,深圳市工业和信息化局等部门联合印发了《关于进一步支持中小微企业纾困及高质量发展的若干措施》。文件中写道,要吸引股份合作公司富余资金进入风投创投领域。
然而,空闲资金进入风投创投领域后,如何平衡亏损风险,亏损后,责任如何评估,深圳市并未出台指导意见。
北京观韬中茂(深圳)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蔡国坚是深圳宝安人,长期从事投资并购业务,也是股份合作公司股东。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如果股份合作公司投资亏损,谁来担责,暂时没有法律规范和公司章程来规定”。
与此同时,股份合作公司是否应当介入股权投资市场,在深圳当地也有不同声音。一位经常与股份合作公司打交道的深圳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国企与股份合作公司合作的形式,并不是市场化的方式。深圳民间创投资金活跃,更缺项目。
龙华区政府官网显示,截至2023年2月底,深圳辖区登记的私募基金管理人3555家,管理基金数量2.16万只,管理基金规模2.2万亿元,位居中国第三,仅次于北京、上海。
2023年5月9日,针对股份合作公司从事股权投资的问题,南方周末记者向深圳市国资委发送了采访函。截至发稿时,未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