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松泉:对民族主义戒慎恐惧
丁松泉
1991年12月15日,美国时任国务卿贝克访问即将走入历史的苏联时,问曾经作为戈尔巴乔夫亲信的雅科夫列夫,乌克兰和俄罗斯会不会发生冲突和战争,他最关切的还不是普通的战争,而是因为乌克兰境内有大量的核武器,美国担心核安全。雅科夫列夫很轻描淡写地说,不会,乌克兰有1200万俄罗斯人,而且很多人还通婚。
历史经常跟人开玩笑,乐观主义的、理想主义的方案往往导致战争,而像奥匈帝国反动首相梅特涅、倡导遏制战略的凯南、现实主义大师基辛格、被称为进攻性现实主义代表人物的米尔斯海默,却从悲观、审慎、甚至有点反动的立场出发,防止、减少、结束了战争。美国的自由主义霸权的倡导者基于极度乐观、盲目自信以及无知狂妄,推进北约东扩战略,梦想着历史终结与普遍和平,到头来落到今天的结局。当自由民主的普遍价值遇到民族主义的时候,历史的发展就不以人的意志和良好愿望为转移。乌克兰危机告诉我们,对民族主义,还须戒慎恐惧。
19世纪,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民族主义三大思潮、三种运动汹涌澎湃,在全欧洲激起惊涛骇浪,但对世界影响最大、危害最大的要数民族主义。民族主义狂热战胜了自由主义,战胜了欧洲王室之间的亲情,战胜了社会主义的国际主义。法国和德国的社会党人都在自己的国家里支持战争预算和动员,同盟国和协约国的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向德法战争前线的马恩河、索姆河,开启第一次世界大战,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自相杀戮。
1919年,美、英、法等战胜国在巴黎举行和会,美国总统、理想主义的威尔逊此前提出的十四点计划,可望成为和会的指导思想,要建立一个集体安全、永久和平、让民主安存的世界。但是,美国国会的自私,埋葬了威尔逊通过建立国际联盟以实现集体安全的设想,英、法等战胜国的傲慢与狂妄,特别是对德国苛刻的战争赔款,让德国民众深受苦难,激发德国新一轮民族主义狂潮。曾经的奥地利下士希特勒借着这种民族主义力量,将世界带入第二次世界大战。
所以,米尔斯海默指出,自由主义霸权是一项雄心勃勃的战略,采取这种战略的国家,想要将尽可能多的国家转变成像自己一样的民主国家。这种逻辑直接导致了一种积极的政权更替政策,目标是推翻独裁者,代之以自由民主政权。但是,自由主义霸权无法实现目标,它的失败会不可避免地带来巨大成本。
其中的关键在于民族主义的存在及其影响力。民族主义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意识形态,每个民族都希望拥有自己的国家,我们生活在一个几乎完全由民族国家组成的世界里,自由主义国家也是民族国家。虽然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可以共存,但当它们发生冲突时,民族主义几乎总是占据上风。
民族主义涉及认同,共同的历史文化记忆,共同的语言与习惯等,使个人对自己民族有一种特殊的依恋。每个民族希望自主、自决,能够建立自己民族的国家。
19世纪民族主义崛起后,世界政治的左右两翼都予以呼应,美国总统威尔逊从自由主义立场支持民族自决,列宁从共产主义的立场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支持殖民地人民民族自决。前者在一战结束后,支持原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和德意志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匈牙利等国;后者在前沙皇俄国的废墟上,建立起民族共和国联盟即苏联。
但是,理想化的民族自决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民族的地理分布与国界的分布并不一致。这在东南欧非常典型,几乎每个国家都有一个或者几个与周边国家同一种族的少数民族,波兰有立陶宛人,匈牙利有保加利亚人,马其顿有阿尔巴尼亚人,捷克斯洛伐克苏台德地区有德意志人。希特勒就以此为理由,迫使西方签订慕尼黑协定,将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割让给纳粹德国。
极端追求民族自决的结果,是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和苏联的解体,除了捷克斯洛伐克和平分裂,南斯拉夫和苏联的解体都带来地缘政治灾难。少数民族感到在国家中受到主体民族的压迫与歧视,因而要求独立或者回归到本民族的国家中。但当这个少数民族在某区域取得主导权后,又以主体民族同样的方式对待境内的少数民族,科索沃阿尔巴尼亚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南斯拉夫时期,科索沃阿族觉得受着塞族的压迫,但在科索沃境内,由于阿族占90%,它对塞族采用同样的压制政策,这才让米洛舍维奇出头保护塞族同胞。科索沃战争后,阿族对待塞族的压制与歧视政策,连当初发起保护科索沃阿族的北约国家都感到不满。
在多民族国家,除了民族情感与认同问题,还有一些不可通约的利益问题,几乎就是零和的问题,例如语言。大多数国家用主体民族的语言为通用语言或官方语言,少数民族无论在情感和利益上自然会有意见。但如果采用多种官方语言,不仅影响凝聚力,更多的是不利于国家整体发展及少数民族的就业竞争力。
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和种族冲突的欧洲,建立起欧盟,在一定程度上设立各族和平共处的机制,原先分裂的民族,如捷克和斯洛伐克,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等,统合在欧盟之内,几乎就是民族问题的正、反、合,统一、分裂、再统合。乌克兰有大量的俄罗斯人,在克里米亚,在乌克兰东部,那里俄罗斯人集聚,是区域的多数;美国的分化战略,欧洲的短视政策,也须要对今日乌克兰危机承担一定的责任。
如果欧洲在政策上接受乌克兰与俄罗斯都加入欧盟,或者北约或不东扩到乌克兰,或让乌克兰与俄罗斯共同加入,虽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至少可以避免今日的乌克兰危机,让无辜民众和军人受害。美欧的逻辑是俄罗斯不是民主国家而是威权国家,因而不适合加入欧盟和北约。但是,苏联解体前的俄罗斯自由主义精英分子曾经热烈拥抱西方民主,他们希望加入欧洲大家庭,或者北约与华约同时取消,或者让俄罗斯加入北约。正是美欧对苏联解体的幸灾乐祸,对俄罗斯民族的歧视与敌对政策,才让威权体制在俄罗斯得到滋润。
拿破仑战争后,梅特涅与沙皇亚历山大等建立起了一个欧洲协调,从1815年到1914年大体上维持了欧洲百年的和平,主要是几个大国都采取审慎的战略。后冷战时期美欧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北约一味东扩,对民族主义、地缘政治理解肤浅,战略上、政策上狂妄有余而审慎不足,局势的发展走到了反面。无论中东欧,还是世界其他地区,民族问题还远远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一不小心就会有血腥冲突。因此,对民族问题审慎应对,对民族主义戒慎恐惧,虽是老生常谈,却也是历史的教训所在。
作者现任教于中国湖州学院
民族主义涉及认同,共同的历史文化记忆,共同的语言与习惯等,使个人对自己民族有一种特殊的依恋。每个民族希望自主、自决,能够建立自己民族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