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洁：上岸与志愿

“江浙沪独生女”的人设在中国互联网上突然爆火。

一些IP属地为江苏、浙江、上海的80、90后博主以此自居，晒出堪称一路顺风的人生轨迹：家里有钱，父母开明。高考失利，有留学作为退路；工作难找，但家里会安排好一切。或许因为性别，自己也能更自然地接受家庭的庇护与支持——在计划生育年代，出生于较发达地区，坐拥天时地利，怪不得有博主自称拥有“顶配人生”。

但这个词的吊诡之处，在于它涉及当前中国社会主要几个层面上的不平等，包括地域、阶级、代际、性别。一时骂战四起，网上热闹一片。

从不断迭代的网络热词，似能窥得每一代中国年轻人的志愿，以及对人生的集体想象。在当代年轻人对生活的叙事中，“打工人”“内卷”“躺平”“上岸”占据了大量篇幅。对普通人来说，“逆袭”的叙事童话不再可信，“下海”也早已遁入历史，“上岸”似乎才是最优选择。面对经济下行、就业困难、阶级固化，年轻人机会骤减，保住工作都略显困难，只能急着上岸，从大城市退守回归二三线，从私企辞职走入体制内。

待到退无可退时，还有什么是比家更坚固的“岸”呢？所以，在失业率破20%大关之际，“全职儿女”“江浙沪独生女”人设出现，实际上寄托了部分年轻人对投靠亲缘关系的极端想象，以及对“上岸”的渴求。

只是，“岸”究竟在哪里？人各有志，但志愿不该是单一的。若蓝海广阔无人跳，千军万马只挤上岸独木桥，岂不让人扼腕叹息？

有关志愿、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天平慢慢失衡。今年6月，高考志愿填报导师张雪峰因劝一位高考生的家长“把孩子打晕都不要让他学新闻”，而被推上舆论高峰。即使后有重庆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张小强与之对线，广大网友仍几乎一边倒地支持张雪峰。他成立的峰学蔚来公司也因此吸引了更多流量。峰学蔚来主营高考志愿填报指导，套餐从人民币8999元至1万5999元（约1800新元至3000新元）不等。价格虽高，客户却不少。据报道，仅上海地区生源，张雪峰本人指导的名额已排到2025届考生。

张雪峰将家庭背景当作先决条件。对普通家庭孩子来说，在填报志愿之前，各色条件须称斤注两，从家庭经济情况到父母人脉关系，一字排开，忝陪末座的才是自己的志向和愿景——这便是高考生从象牙塔中初探头、望向现实刀剑场的第一瞥。

张雪峰说，自己出生于东北小县城，在读大学时“理想主义已经没了”。但让他得意的是，自己为独生女“准备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说：“她喜欢画画，我可以给她开一个美术学校。”

这或许是“上岸”的完美注解，但无法为大部分年轻人的困境作答。隔靴难搔痒，望梅不止渴，没有人能选择是否做江浙沪独生女。更何况糖衣之下，暗藏砒霜，脐带未剪，何谈人生？父母不是人生课题的答卷，世事沉浮，没有一片海岸可以永存。

中国青年，究竟志向何处，愿往何方？当这份巨大的朦胧摆在集体面前，个人无法给出完美的答卷，难以苛责。但在不如人意的阶段，或能以鲁迅的话共勉：“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作者是《联合早报》多媒体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