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珠：动荡世界中的小国

我应该先说：李光耀先生，生日快乐！他逝世至今已有八年。假若他还健在，会对外部环境深表关注，对国内发生的事情则会恼怒。但是，我相信现在还没来到从坟墓里跳起来的时刻——他承诺过如果新加坡糟透了，他会这么做。

新加坡独立的近60年来成绩斐然。我们顺利度过全球金融危机、经济衰退、结构性改革的颠簸起落，但中美之间的地缘政治竞争剑拔弩张，加上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致使形势更为复杂，把东亚地区转变成前所未有的危险战争热点。

内部的良治和凝聚力，无疑是新加坡成功的重要因素。我们成为独立的国家时，正值美国在冷战时期两极化世界里展示坚定不移的领导力。无独有偶，我们独立后，世界正趋向各经济体的相互交融和全球化。这些趋势当时乃至今天，对小国和新加坡得以谋生有利，全球化带来繁荣与发展。中国决定走具有社会主义特色的市场经济道路，与世界经济接轨，为许多国家创造巨大的机遇，尤其是让本区域与之一起成长。

60年后物换星移，我们运作其间的世界秩序在迅速转变。我们对这些变化的轮廓都很熟悉。自由贸易的原则、自由流通的投资，以及全球化，广泛受到质疑，并且在拥护资本主义和自由市场经济的美国遭到抵制。美国从霸主变为一个非自愿的霸主，再到一个要回缩或撤退的超级强国，但为了抗衡中国对美国主导地位的挑战，美国又全势回归。结构稳定的旧的两极化秩序，已为分化的多极化趋势让路。

不是重返冷战秩序

自乌克兰战争爆发以来，我们清楚地看到美国及欧洲盟友，与美国在亚洲结盟的国家站在一边，俄罗斯和中国则在另一边。有些人简单地总结，这是重返冷战的秩序。不是。这次有一大串国家留在第三空间，也就是中间，不选边，但践行与多方结交合作。它们会视课题而定，加入美国这边的组织或联盟，但也会加入中国那边的组织和倡议。对这些国家而言，结下盟约不等于排他。

美国感到困惑，并正在适应这群崛起的“中间派”国家。这些国家选择行使它们的主权、身份认同和自主性，追求广结盟约。它们看到印度、沙特阿拉伯及其他波斯湾国家都如此行事。中国在多极化的框架里运作，因为这对它有利。有多极化的框架下，中国更容易晋升成为与美国平起平坐的一极，发挥影响力。

拜登政府加倍努力，成功强化美国在欧洲和亚洲的同盟关系。它倡导发起很多个旁支，同时强化和菲律宾的双边国防合作。除了成立四方安全对话（QUAD）、印度太平洋战略、澳英美联盟（AUKUS）之外，北约连续两年的会议还包括四个亚太国家——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和韩国。《北约2022战略概念》宣称，印太在区域内的发展，会影响欧洲—大西洋的安全。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在2023年4月欧洲议会辩论中国问题时说：“台湾肯定是保障我们地缘战略周围和平的一部分。”美国、日本、澳洲和菲律宾今年在香格里拉对话期间举行四方会议后，都同意扩大在南中国海的国防合作。

澳洲前总理、现澳洲驻美大使陆克文强调，应在地缘战略的竞争环境中建立“战略平衡”和“战略威慑”（strategic equilibrium and strategic deterrence），帮助中小国家找到空间，以处理大邻国日渐壮大的军事能力。引入“战略威慑”的概念很重要，但必须小心谨慎。如果“战略威慑”是绝对的，或者近乎绝对，它可能被视为挑衅，引发对抗性的联盟。这将让本区域进一步升温，并且，这样强大的威慑是否真正对区域的和平与安全有益，仍有待观察。

在我们进一步讨论之前，我想指出重要的一点：东南亚国家看中国的方式和美国不一样。我们与中国之间都有这个那个问题，但我们不把中国看成敌人或者对手。亚细安国家都会同意，中国有继续发展的权利。有些时候，我们当中有人会说，中国欺负人，因为它的船只在南中国海靠近个别国家的海岸线，骚扰亚细安的渔民。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的“航行自由行动”（Freedom of Navigation Program）近年来在这个区域受到欢迎。亚细安成员国在新的领导人接棒后，或许会重新平衡它们跟美国和中国的关系，但就算它们倾向美国，它们仍然希望和中国保持良好关系。

新加坡对外国传播影响了然于胸

在美国和中国的战略影响与势力竞争中，我们还只在13个回合拳击赛中的第二回合。而且，它也不一定就非停在13个回合不可，过去的世纪之战有15个回合。这次或许是无数回合的对打。两边把它看作是零和游戏，直到它们不这么认为为止。事实是，美国无法围堵中国的发展，而中国也不能把美国推挤出西太平洋。

新加坡要怎么做，才能维护我们的主权利益，继续行动独立，持续蓬勃发展？

现在，全球的局势对中小国家有利，因为美国和盟友，以及中国，都在设法拉拢结交更多朋友和伙伴。亚细安再次获得美国重视，引起美国的兴趣，太平洋岛国亦然。我敢说非洲也会吸引它们的注意力。但是同样的，两边施予的压力也会增加。

《华盛顿邮报》最近撰写了关于《联合早报》的长篇调查报道，指控新加坡华文媒体推广中国的宣传和谎言。《华邮》强调中国在新加坡华族宗乡会馆和商团传递信息、传播影响力。新加坡对这样的活动了然于胸，政府对各国的影响力代理人向来都高度警惕。我们曾经揭发外国势力针对新加坡人进行的“黑色行动”，操纵舆情。我一向认为，因为语言的分化，在新加坡媒体中，英文媒体《海峡时报》会更多从英文来源汲取信息，而《联合早报》的信息来源则更多是华文的。

美国政府、参众议员和他们的职员肯定会阅读这篇出现在《华邮》的文章。他们必然会有一些疑问，新加坡会面对压力。

事实上，一些美国战略思考者很关注东南亚似乎对中国扩大影响和宣传不以为意，认为美国应该在这个区域与中国的宣传和活动抗衡。因此，我们要准备好，各种论述之争会比现在的更为激烈。

我们应该怎么做？

对新加坡来说，作为一个小国，处于这样分裂、矛盾的时代，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做我们过去做过的事。我们必须明白，新加坡没有太多选择，但我们得把本来做好的事做得更好，同时更新我们的做法和论述。

第一，作为一个小国，我们必须保持活跃，让别人听到我们的声音，否则会失去我们对世界的价值和意义。

新加坡得继续在国际论坛上发声，发出冷静和理性之声，让人知道我们期冀的是什么样的世界秩序。我们得提炼出一个好的论述，过去我们说“我们不要选边”，但现在我们正确地强调，我们是以维护国家利益和主权的方式行事。有时，这意味着我们得对人家说“不”。

第二，虽然我们不要选边，实际上我们在过程中已经有所选择。我们会接受美国的倡议，也会接受中国的。这没问题。这不表示我们将跟任何一边中止发展坚实的关系。只要情况许可，我们尽可能两边都这么做。大家都知道新加坡和美国之间有战略与全面的关系。美国是我们最大的投资国和国防伙伴。我们已经把合作扩大到可持续性、网络安全，现在还有太空。中国是我们最大的贸易伙伴，中国的“一带一路”投资会经过新加坡。很多新加坡的主要企业和中小企业都与中国有商业往来。

第三，要能够发声，保持重要性，我们得打造强韧的经济和成功的社会。如果我们毫无用处，冷战时期根本没有人会聆听我们。没有人会理会一个没有希望的国家。因此，打造强韧的经济和社会很重要。

第四，小国须要和世界其他组织协作，新加坡在这方面表现出色。事实上，我们参与创建了一些组织。新加坡须要强化亚细安，我们的区域组织。很时髦的做法是狠批亚细安，指称亚细安不团结，因此成不了气候或做不了大事。区域组织要达致共识并不容易，并且组织越大，困难也越大。欧盟和北约对于如何处理俄罗斯，也不是铁板一块。对于是否让乌克兰加入，或者什么时候加入，北约没有共识。对于是否要用集束炸弹，也存在不同观点。

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2023年关于东南亚的调查很有意思，亚细安国家认为，亚细安在东南亚的经济影响力仅次于中国，排在美国、日本和欧洲之前。亚细安国家也投选亚细安为全球贸易议程的首要捍卫者。2022年，它们投选的头二号捍卫者是美国和中国。亚细安相信自己。如果亚细安继续加强凝聚力，将有更好的机会扛住外在强国的施压。

但是，亚细安对区域以及全球和平与安全能够做出多少贡献，取决于一些亚细安成员国所提出的倡议是否具有包容性。它欢迎美国、中国，甚至俄罗斯的参与，比如亚细安区域论坛和东亚峰会就是例子。这在分裂的年代更显重要。

《亚细安印太展望》也具有包容性。印度尼西亚举行的科莫多多边海军演习，是对人道危机的回应。2023年6月的演习，包括了美国、中国和俄罗斯，尽管这些国家之间关系冷淡。亚太经济合作组织是少数包括了美国和中国的区域组织。亚细安相信中国应该被纳入，而不是在区域秩序当中被边缘化。被排除在区域组织外的中国，将是一个不可预测的中国。

亚细安在这个时候是对的召集人。新加坡必须积极活跃地和其他有意维护区域和平、稳定和繁荣的亚细安成员国一起合作。

作者是新加坡巡回大使兼新加坡科技与设计大学李光耀创新城市中心教授

本文是她在8月14日举行的“李光耀冥诞纪念论坛——重新创造命运”上的发言

李慧玲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