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竹:独裁者的逆淘汰之路
瓦格纳集团兵变让普京治下的俄罗斯军事结构弱点曝露无遗,这是继俄军深陷乌克兰战场泥淖,曝露俄国制度性腐败之后,人们再一次看清这个普京自以为是的强国真相。
平民出身的普京,靠着狠劲和聪明,因缘际会在俄罗斯政坛崛起,既不屑共产党体制,也轻视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的民主化路线,反倒是培养了自己的寡头集团,垄断政治经济23年。要不是打错算盘入侵乌克兰,导致多个寡头头目的资产被西方冻结,他自己的身家也不断被起底,他很可能会一直被讨厌西方却不明就里的外人,奉为走自己的路的好汉。
俄罗斯政治被称为寡头,因为全国资源被极少数与掌权者关系密切的人所垄断。普京借着权力为寡头的利益护航,寡头集团则回报以不知多少的利益,这样的运行方式在媒体与权势的默契下,极少人民知道内情。因此伊隆马斯克去年3月在特斯拉电动车厂开幕仪式上戏称,他自己很可能不是世界首富,“普京显然比我富有”。
但寡头政治经济学并非普京的创举。
俄罗斯的寡头经济和政治相互扶持,是在1990年代的混沌局面中渐渐形成的。嗜酒的总统叶利钦当时在摸索如何从共产党的计划经济走向市场化,他的经济幕僚咨询了西方人,逐渐塑造出一套很俄罗斯的做法。
这个过程也不是一些人所想的一开始就充满阴谋,是美国人要坑害俄罗斯,故意教他们搞“震荡疗法”,以致很快陷入混乱。
崇尚民主的叶利钦政府因为担心势力还很强大而且蠢蠢欲动的保守派伺机复辟,回到共产主义制度,所以急于推动经济改革,从根本上改变国家体制,不采纳包括美国专家在内的国内外很多循序渐进的改革建议。
他要把大量企业私有化,首先为每个国民发行国企的票券。这时候,聪明而有点小资本(在1980年代经济松绑时,从小生意或技能中累积了一些钱的人),以及有内线消息和有办法弄到钱的党政人员,开始大量收购这些票券。
在这过程中,有办法、有关系、够狠或不择手段的人纷纷发达。但剧烈的通货膨胀和失业使整个国家陷入动荡。面对1996年选举的叶利钦政府,支持率跌落谷底,却和亲信想出一个见不得光的主意,就是以还在政府手中的最精华国企,和已经发达起来的一些寡头交换:寡头全力支持叶利钦当选,换取以低廉价格取得优质国企的控制权。
胜选后的叶利钦越来越病弱,要选继承人,他和寡头们都看中貌似忠诚老实而且低调的普京,让他出任总理准备接班。2000年,普京就在寡头们的媒体和金钱支持下接掌大位,但没多久就显露本色,召集了寡头要求效忠自己,换取继续保住他们的金钱帝国。少数不守信或挑战普京的,先后被逮捕、杀害,企业帝国则被普京重新分配给自己的亲信——包括他的克格勃党人,和一个从小就一起学柔道的好朋友。
20多年来,普京在经济上透过控制寡头,垄断各种企业赚取盈利,再回馈自己;政治上则与梅德韦杰夫玩了几次二人转,完成对他来说最理想的体制。在克里姆林宫以外,他没有挑战者,也越来越听不到质疑的声音。
寡头政治靠着小圈子的恩宠与互利,让独裁与极权政治形成自己的小生态圈,排斥不同声音,并且想尽办法巩固这个利益链。久而久之,这样的生态圈习惯于自己喜欢的温度和音频,甚至产生自己的认知系统和信仰,却没有听到异议,就像普京对历史与现实的了解,并没有身边的人可以纠正或质疑他——当然,寡头圈里的人大多不怎么读书。
同质化高的结果,就是在思维与行动逻辑上进入类似近亲繁殖的状态,无法从差异化和挑战中激发新的元素,逐渐演化出更先进的基因组合。
政治上的近亲繁殖几乎都是靠体制的培育,才能壮大生根,恩宠与互利常常就是一种制度化的逻辑。因此寡头或者威权体制下的小生态圈,存在时间越久,国家就越容易出大问题。
这种问题常常是外界看了觉得奇怪,但圈内人却视为正常,或以为能自圆其说。例如一个历史悠久人才很多的国家,却会产生知识等各方面水平都很低落的领导圈子,甚至要靠普里戈任这种黑社会头子来维持军事安全。这就是因为寡头圈子最重视亲信或“自己人”的结果。
分配一整个国家的资源和利益,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普京那种不必自己动手经营,靠威慑力和寡头分享利益;二是统治集团核心的家族世世代代垄断或分配。无论哪一种做法,由于都必须依赖权力垄断,因此只有最擅长攀附者,才能出任各级的大掌柜、二掌柜等等,在攀升的路上,各种排挤效应会把有主见的人才挡在下面,最终完成逆淘汰的过程。
寡头政治的威权性格结果就是逆淘汰。过去的皇帝家族因为是一家人,也容易产生逆淘汰,唐太宗李世民很清楚这点,因此广开言路,自己身边随时能听到逆耳的话。可惜他那时代视野所限,不懂得可以不靠传位子孙来传承大唐江山,也不懂得大唐其实可以和李家分开看待。
政治上的近亲繁殖要成为稳固的体制,需要很大的资源去维持,结果就只能是牺牲人民该有的权益,更不可能让普通人在体制内凭努力攀升。普京在人生后半段给自己捅了大篓子,如果顾不好宝座,不仅享用不到比马斯克还多的财富,能不能善终都是问题。有心独裁者,能不戒慎恐惧吗?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