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和元:全面内卷的中国农民工
韩和元
每到年关,中国农民工这个群体便会成为中国舆论关注的焦点。欠薪、春运及企业招工难,均与该群体密切相关。再来看看内卷。这是个近年来的高频词汇,人们发现了各大群体的内卷,但却鲜有人注意到农民工群体,也在日益内卷且深受其害。
在讨论这个话题前,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何谓内卷。内卷,英文为involution,又译过密化。网上说这是个网络流行语,但它本身却是个实足学术概念。
20世纪50年代,麻省理工学院的吉尔茨(Clifford Geertz)通过对印度尼西亚实地考察发现,在爪哇岛和外岛之间存在着二元发展:外岛散布在爪哇以外的广阔区域内,殖民者在那里建成了高效率、大规模的出口工业基地。而爪哇则由于缺乏资本,土地数量有限,再加上行政障碍,无法将农业向外延扩展,致使劳动力不断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产中。吉尔茨将这一现象命名为“农业内卷化”。
吉尔茨的这一概念引起了学者黄宗智的兴趣,他将概念应用于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的研究,把通过在有限的土地上投入大量的劳动力来获得总产量增长的方式,称为没有发展的增长,或“过密化”。
印度裔美国人杜赞奇(Prasenjit Duara)也丰富了这一概念。他认为所谓“内卷”是“指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为此,他提出了国家政权“内卷化”的概念,即不成功的或背离现代国家政权建设目标的失效行为,在这种行为下国家徒有扩张,却没有收益。
近年来,在中国颇受关注的“内卷”,无疑更接近于杜赞奇的定义,所指的是一个群体既无突变式的发展,也无渐进式的增长,长期以来只在一个简单层次上自我重复,即不成功的或背离努力目标的失效行为。在这种行为下,个体徒有努力,却没有收益。
目前,中国的农民工群体也正趋于这种内卷状态。他们又是如何卷的?答案是,制度化下“被自愿”卷入的。我们以份属台资的L集团大陆工厂为例来予以说明。该集团对生产线的工人(多由农民工充任)的要求是八点到八点两班倒。
但事实是,员工花费在工作上的时间远比这要长。首先,这些农民工被要求,每天须提前半小时到厂,听取班组长冗长的训话。这些时间是不计入工时的。有时下班后,班组长还要再次训话。再考虑到工人数量众多,无论是排队吃饭、打卡,都须耗费很长时间。
实际上,农民工每天耗费的所谓“上班”时间可高达13小时。再除去八小时睡觉时间,及一个小时的盥洗、洗衣,每天真正的空闲时间,往往不足二小时。
更为要紧的是,除每月倒班休息一天外,该集团生产线员工全月基本无休。虽然它对外宣称每周休一天,但事实上它却以鼓励员工多赚钱为由,变相取消了——你确实可选择不加班,但基于周末加班为双薪,是农民工收入的最重要来源。如没有加班,这些农民工每月只有基本底薪,这个底薪通常是每个城市发布的最低工资数。该公司并不包食,每月只补贴300元餐费。
在这种情况下,扣除伙食费、五险一金,每月所得不过2000元人民币(约423新元)。既然周末休息不现实,工资低很多的工作日休息总可以吧?答案还是否定的。因为按照规定,这将涉及全勤奖、年终奖、绩效奖等。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工时安排,已然算是相对人性化的了;有的工厂甚至是早八点上班,到晚十点方可下班。
正是在这种制度安排下,以赚取更多的钱为目的,中国的农民工便开始“被自愿”地加入到全月基本无休状态。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就此正式步入内卷之路。他们竞相将精力集中于加班上,以赚取更多工资,但与此同时也就彻底与系统化学习绝缘。缺乏系统学习的结果,必然是对即将到来的变化,如企业的自动化、机械化、人工智能化不可能有任何准备。这也就决定了他们完全缺乏对新形势的应变能力。
同时,由于缺乏时间和精力,去陪伴和辅导下一代,无数农民工的子女成为留守一代。结果是他们的下一代也将大概率陷入类似宿命:打工—娶妻—生子—打工的状态。也就是说,他们的努力,实际在背离他们努力的初衷,成为失效行为。在这种行为下,他们徒有努力,却鲜有收益。中国农民工群体就此彻底内卷,内卷的结果是阶层日趋固化。
作者是广东省生产力学会副会长
广州大学南方治理研究院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