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俊：“重建信任”有多难？
今年1月举行的世界经济论坛年会，五天的议程在论坛主席布伦德所谓“迄今最复杂的地缘政治背景下召开”，故而选择“重建信任”为本次会议主题。其实，近些年的达沃斯论坛都贯穿着“信任”的主题，包括2020年“凝聚全球力量，实现可持续发展”、2021年“把握关键之年，重建各方信任”、2022年“历史转折点：政府政策和商业策略”和2023年“在分裂的世界中加强合作”等，“信任”被一再提及，也意味着一直是个问题。
世界各国及民众之间的信任是在增多还是在减少，一直是个令人怀疑的问题，至少从盖洛普等著名民调机构来看，一些关键国家的民众之间，正在日益疏离或敌视，包括中美、美俄、俄日之间等。如果从正在和即将进行的选举结果及趋势看，右翼势力正在获得前所未有的支持，而他们的基本主张通常都是排外的，对外人的信任被日渐遗弃。也许当前这个世界正在缓步迈向“摊牌时代”（参见笔者《联合早报》评论文章《世界正走向“摊牌时代”？》），大家都有强烈的动机在短时期内将累积的矛盾消除，而不是考虑信任的建立与维持问题，毕竟“重建信任”绝非在朝夕之间能有成果。
这是一个信任下行的时代。信任是人内心的一种感受，据心理学的解释，无论是信任还是猜疑，都会有一个自我实现和自我增强的过程，即信任和猜疑的关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如果被破坏，则会在相反的路上越走越远。当今世界中，相互信任的心理不断削弱，对手之间的信任下降是美俄矛盾的症结所在，一方要北约东扩，一方要防线前移，乌克兰战争就此爆发。盟友之间的信任也在下降，在面对全球变暖这样的公共危机时，世界各国都应该站在同一阵线上，可惜发达国家在气候变化基金问题上迟迟没有拿出诚意。有些建立在服从基础上的信任同样危险，没有平等的“教师爷”式的信任带来的恐怕会是更多的怀疑和伺机而动；关键是，一旦信任被破坏后，就将进入恶性循环的通道，除非有新的令人震惊的拐点到来。
这是一个困难重重的时代。越是在困难情况下，人们越是倾向于摆脱自身困难，而无视他者的利益，信任将让位于求生的执念，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信任在困难时期更难建立。如今从经济层面看，世界经济可能正处在近30年里最差的五年周期中。世界银行《全球经济展望》最新预测数据显示，全球经济增长将连续第三年放缓，从2023年的2.6%降至2024年的2.4%，这将使2020年到2024年成为全球经济30年来增速最慢的五年。加上美元加息，多属于损人利己的自救行为；红海航运危机，导致全球贸易成本大增；世贸组织上诉机构长期缺位，安理会针对重大事件的行动寥寥，各国能够信任的组织和机制正在大大减少。这一幕不由得让人想起百年前的人类危机时刻，世界范围内出现了“美元集团”“英镑集团”“马克集团”“法郎集团”等解决危机的小圈子，结果导致的是大范围的对抗和战争。
这是一个缺乏沟通的时代。信息社会的交流是更频繁更便捷了，但未见得带来更坦诚更信任的沟通效果，就像每个人都隔着屏幕与他人聊天，但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却并未因此而增多。以哈冲突爆发后，世界陡然发现，以色列虽然实力强大，但对哈马斯其实知之甚少；哈马斯残暴顽固，却何以做到隐忍爆发以致于“飞蛾扑火”，说明即使朝夕相处的邻居间也可能完全互不了解对方。许多评论文章都从利益和理性的角度去分析哈马斯的行动，以及近日以色列对“两国方案”的拒绝等，但这很可能恰恰从根本上忽视或曲解了哈马斯及许多巴勒斯坦人的行为动机，也许“抵抗”本身就是许多人内心认定的使命，从来无须计较得失和未来。这样的人在加沙乃至中东有多少，当年哈马斯在加沙赢得选举，应该就是一个预示。如今我们还在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的行动，这就是信息时代的最大悲哀，也是缺乏沟通的最可怕之处。标准都不一致，信任又从何而起。
这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世界的发展变化并不会因为大家要寻求信任而放慢脚步，气候变化加剧，经济发展坎坷，地缘政治动荡，科技挑战逼近，如此众多变化都会因为人类没有共同的行动而变本加厉，而缺乏信任显然是人类无所作为的最主要原因之一。外界无法知晓人工智能的真正发展状况，但大家都从Open AI公司的高层动荡，看到他们内部的焦虑，这背后涉及的是人与人以及人与人工智能之间的信任；给世界的警示则在于，人类如果不能相互信任，有一天就得被迫接受对人工智能的无限信任，不论结果是好是坏，责任一律自行承担。相对于人工智能的挑战，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不知道哪一个会更快到来。
借此可以重温一下中国古人孔子的智慧，在《论语·颜渊》篇里有载：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相对于军事（足兵）和经济（足食），信任在两千多年前就被中国古人认为是解决危机迎接未来的首要选项，可惜时至今日，很多人已经完全弄乱了三者之间的次序，或者完全丢掉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才有人在为“重建信任”而奔走呼号，实在是一种不能让人放心的状况。
作者是扬州时事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