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一阴一阳之谓道

得对上帝的信仰和科学理性犹如一阴一阳，互为平衡——信仰让理性不至于变得狂妄自大，沦为自以为是的傲慢；理性则确保信仰不会变得极端狂热，异化为邪魔外道。

读日本福岛核排放水新闻所引发的争议，想起了10多年前的一场笔战。当年写了一篇关于思想解放的文章，对宗教戒律有所批评，引来了一位读者的指正，认为文章关于宗教戒律与科学对立的论断有误。当时由于阅历不足，写了一篇文章回应，争论也就不了了之。如今回想，实在惭愧，因为读者的指教确实有道理。

福岛核排放水的纷纷扰扰，主要还是因为很多人把科学政治化。只要认真跟踪新闻，就会知道福岛排放水经过多道工序处理，加上有中国科学家参与的国际原子能机构和韩国专家的认证，以及原子能机构后续对福岛一带海水的实时采样化验，都证明安全性毫无问题。在反对排放者当中，部分是出于无知，另一部分则是揣着聪明装糊涂，那就不纯粹是科学问题了。

在诸如气候变化和冠病疫苗安全性的问题上，或许更能反映人们对待科学的态度。由于疫苗副作用严重案例的报道在各地越来越多，引发了各种阴谋论的猜想。同样的，关于气候变化的争议，也日益成为国际舆论焦点。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7月底警告说：“全球变暖的时代已经结束，全球沸腾的时代已然到来”，激起一些舆论批评他危言耸听；呼应古特雷斯观点的人，则把质疑派贴上“气候暖化否定论者”的标签，科学问题似乎有政治化的倾向。

气候变化的争议，确实能够作为探讨科学和宗教关系的实例。在事实层面，气候变化的数据存在争议，质疑者举出大量历史数据，表明地球的气候一直在变化，包括从14世纪到19世纪的小冰期；近段时期的气温并没有超出历史正常值。

在政策层面，质疑者觉得过度推崇发电昂贵且不稳定的再生能源，否定核能与石化能源，会不必要地推高能源价格，立即伤害全世界庞大的中低收入人群，长远更容易增加现有生产体系的脆弱性，危及现代文明。此外，媒体长期报道这类带有强烈末世论暗示的新闻，可能导致年轻人陷入绝望，甚而拒绝生育。

在理论层面，质疑者坚信现有的预测模型还存在严重缺陷，理论也有不全面之处，而且事实一再证明模型的预测失准。同时，质疑者也认为只占大气0.04%的二氧化碳，无法导致地球暖化，被无理地妖魔化。他们最大的抱怨，是气候变化派反复传颂的口号：“（气候变化）科学已经盖棺论定。”（the science is settled）

对科学稍有认识的人都会同意，这句口号本质上是不科学甚至反科学的。科学从来就是一种无止境的探索过程，一如胡适所言：“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主流科学理论只是当下最能解释现有证据的假设，一旦发现新的颠覆性证据，理论就必须修订甚至推翻。所以用“盖棺论定”来断言任何科学理论，逻辑上是不成立的。

往深一层说，现代自然科学之所以只产生于西方文明，与基督教信仰可能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或许是上述读者反对宗教戒律与科学对立的论断——基督教非但不是科学的天敌，它甚或是孕育科学的母亲。提出这一见解的学者认为，西方人相信上帝创造世界，所以世间万物皆反映上帝的旨意，不但人类的道德社会必须遵从神的戒律，自然界也如此。因此，对自然界的探索，目的就是为了发现上帝的旨意。

被视为自然科学划时代著作、英国科学家牛顿被掉下来的熟苹果砸到头后顿悟、于1687年出版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就是证明全知全能的上帝创造并主宰宇宙星体的运行；与上帝颁布的道德戒律不可违背一样，星体都精准按照上帝所设计的轨迹运行。这种源自造物主信仰的宗教情怀，开启了西方独创的现代科学知识。

集数学家、科学家和哲学家荣誉于一身的牛津大学终身荣誉教授列诺克斯（John Lennox）就形容，基督教并非迷信，而是基于证据的正信宗教。他说，从1901年至2000年荣获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有65%信仰上帝，证明基督教是理性的。

美国数学家、作家和评论家林赛（James Lindsay）则进一步分析，基督教对于理性的强调，同时也确保了理性的分际。他指出，对上帝的信仰和科学理性犹如一阴一阳，互为平衡——信仰让理性不至于变得狂妄自大，沦为自以为是的傲慢；理性则确保信仰不会变得极端狂热，异化为邪魔外道。

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主张地球升温会导致文明毁灭的一派，隐隐然有一种以上帝自居的姿态，把一切对气候变化理论的质疑，都打为异端邪说，欲灭之而后快，而不是怀着谦卑的科学精神，审视种种不利于暖化假设的证据，就事论事地修正调整现有理论。

当下西方传统的科学精神沦为偏执意识形态的科学主义，或许正是基督教信仰式微的写照。德国哲学家尼采在喊出“上帝已死”时，已经预言暗示科学将因此误入歧途。美国有识之士在分析当前美国社会对立撕裂，怀疑科学乃至一切权威的乱象时，不约而同地得出相似的结论，认为社会过度的世俗化，正在侵蚀“我们信仰上帝”这一代表美国文化和精神的国家座右铭，进而危及立国基础。

90%的美国人在1972年自认为基督徒，但到了2021年，这一比率已经下降到63%；自认为没有宗教信仰的比率，在同一时期从5%增加到29%。若导致世俗化的自然科学源自上帝信仰，过度世俗化后反而使得人们失去文化自信与基本常识，遇到大事无从正确判断，甚至颠倒黑白，无疑是最大的反讽。今后还敢不敢吃海鲜，或许就是检验自己是否还谦卑理性的最佳试剂。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