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玮：独裁者与他们的厨师

独裁者的厨师一旦被疑有异心，下场极可能是人头落地，能存活的都握有一套保命术。

记者出身的波兰知名报道文学作家沙博尔夫斯基（Witold Szablowski）笔下为独裁者服务的厨师，各有说不完精彩故事，餐桌底下尽是食物与权力的关系。

《独裁者的厨师》和《克里姆林宫的餐桌》中文版分别于2021年和2023年2月在台湾出版。文稿付印时，俄乌战争未开打，震惊全球的瓦格纳兵变事件也未上演。

但历史总是惊人相似。

沙博尔夫斯基实地采访，从厨师私密的视角管窥历史上的独裁政权，记录与强人的微妙互动。对照当下“普京的厨师”普里戈任与普京的决裂，瞬间对“双普”的权力关系产生各种联想。

独裁者谁都能骗，厨师除外，他的味蕾在厨师面前是裸露的。伴君如伴虎，抓胃为抓心，厨师得先让主子吃出食物的忠诚度，其次才是营养和美味。一个统治国家，另一个管理厨房，在各自领域号令天下。独裁者忧厨师下毒，厨师惧独裁者暴怒，两人互掐罩门、相爱相杀。

沙博尔夫斯基为完成《独裁者的厨师》，跨越四大洲、采访五厨师。他们的主子全已过世：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乌干达总统阿明、阿尔巴尼亚领导人霍查、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红高棉领袖波博。

波博的厨师永满是唯一女性，跟主子的关系最特别，无论怎么问，她只说波博好话，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作家发挥记者本色，把敏感问题留最后。永满如是回答：“你问我爱不爱他。听过我讲的这些事后，你自己说，有人可以不爱他吗？”

阿明的厨师欧铜德靠冷静保命。有一次阿明的儿子吃饭吃撑了，肚子疼到在地上打滚，阿明大怒，认定有人下毒。欧铜德带小孩从后门开车往医院冲，医生给孩子按摩肚子，连放几个屁后就没事。欧铜德回忆叹道：“当时要不是我保持冷静，带孩子去医院，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霍查的厨师K先生心思缜密，是唯一要求匿名的厨师。K知道在他之前有个厨师自杀、有个消失之后，苦思保命之道，决定从霍查妹妹下手。他知道霍查很想念过世的母亲，跟她学做霍查妈妈的菜。果然，一道家乡菜让K成了霍查最爱的厨师，高官一个个被清算丢命时，他全身而退。K说：“我熬了过来，这都多亏了我的天赋。”

发动兵变的普里戈任，算不上普京真正的厨师，但与普京的关系不似厨师，更胜厨师。

普里戈任较像深谙心术的K先生。靠卖热狗起家，前囚犯摇身为在圣彼得堡开设高档餐馆的老板，座上宾包括普京在内的体制精英。深获普京信任后，普里戈任成了克里姆林宫的食品供应商，一步步收割接近精英圈的利益，心思之细腻可想而知。

普里戈任跟沙博尔夫斯基笔下厨师大不同的是，他不忠于厨房，野心极大，最后还当上雇佣军首领，成了为主子干脏活的“白手套”。普京承认瓦格纳的薪资全由俄政府提供，一年内支付超过862亿卢布（约13亿新元）。

西方媒体分析称，普里戈任跟体制内的国防部高层权斗，不甘失势恐被收编，绝望之余发动兵变作困兽斗，却半途而废。

白罗斯总统卢卡申科称，普里戈任接受他居中斡旋，结束兵变换取刑事立案撤销。兵变虽落幕，对俄内外的后续影响已大大超越事件本身，如今仍是谜底未解的悬疑剧。

唯一确定的是，独裁者对所有亲信、白手套、厨师、幕僚，只讲利用价值和忠诚度，两者皆无注定被抛弃，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流放到白罗斯的普里戈任若能继续保命，有机会又有意愿全盘托出，必是本世纪最精彩绝伦的厨师故事。期待一本《杀鹅砸锅的厨师》，给所有独裁者和亲信敲响警钟之余，也警醒世人，无论民主制会带来多少纷扰，它始终优于动辄流血的独裁制。

(作者是《联合早报》中国新闻组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