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任君：左右夹攻 泰然自若
最吊诡的是，就在早报被一些西方主流媒体和本地社交媒体批评为“亲中国”的同时，却有另一些截然相反的声音，一直在指责早报“反中国”。来自左右两边对早报的攻击一直没有停止过。早报的处境，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新加坡的处境。在炮火连天的大国宣传战中，国人有必要加强媒体素养，提高判断能力，以本国利益而不是他国利益为依归，才不会迷失了方向。
再过一个星期，癸卯玉兔就要来到人间。憨态可掬的兔儿让人对新的一年充满憧憬，希望它为人间带来吉祥和平。然而，壬寅年凛然降临的那头猛虎却似乎流连忘返，还在大发虎威，让人怵目惊心。
随虎年而来的俄乌战争眼下愈演愈烈，战火引发的通货膨胀正在张牙舞爪为害世人，极端恶劣的气候继续在世界各地肆虐无度，即连本以为进入尾声的冠病疫情，也因为中国抗疫政策的突然U转而出现变局。
更不要说日益紧张的地缘政治局势了。随着美国及其盟友在东亚的军事连横动作越来越频繁，中美博弈在虎年已明显加剧。夹在中间的东南亚国家为了自身利益，大多数不选边，保持中立。
但中美博弈是全方位进行的，包括激烈的宣传和反宣传战，炮火不只是射向对方，还大范围波及周边，双方都试图扩大影响面。在硝烟弥漫、扑朔迷离之中，人们被搞得晕头转向，无所适从，胡乱选边；有些国家或组织则会莫名其妙地“被选边”，有些媒体还会躺着也中枪，被流弹击中。
《联合早报》就是最新的例子。
虎年岁末，日本著名大报《日本经济新闻》（简称“日经”，Nikkei）在2022年12月29日刊登了一则主题为《中国网络民族主义大军》、副题为《社交媒体使用者如何将爱国主义武器化》（China's Online Nationalist Army—How social media users weaponized patriotism）的长篇报道，通过对中国微博账号的广泛追踪和深入调查，详细叙述中国政府和社交媒体网红如何合作互动，进行对外宣传战，在诸如中美贸易战、佩洛西访台、冠病病源、白纸抗议等论争中，散布虚假消息，操纵“辱华”话题，激起民族主义怒火，煽动仇外情绪。
日经根据所搜集的资料分析后指出，这类“极端爱国主义运动”过去一度是由国家媒体公开领导和指挥的，现在则由个别人士扮演主要角色。它还附上一个很吸睛的圆形媒体图表，将大大小小的中国国家和地方媒体以及“义勇军”自媒体，分别以红、橙、紫三种颜色标明排列。大型的国家媒体如《人民日报》、《新华社》、《央视新闻》、《中国新闻网》等列在圆圈中心，其他地方媒体和自媒体则环绕着圆心，一层层沿着辐射线排列，洋洋大观。一些拥有大量粉丝的自媒体如“兔主席”“帝吧官微”“孤烟暮蝉”等都榜上有名。
在中美大博弈中，日本站到美国这一边已是公开的事实，日本媒体卷入双方的宣传战也不足为奇。因此，日本一家大报在这时候对中国的所谓“大外宣”和“小粉红”大事揭底、进行反击，完全不令人意外。
但令人大感意外的是，日经的这个中国网军媒体图，竟然将新加坡《联合早报》属下的《早报网》也列进去，当成中国网军的一员了！《早报网》被日经以橙色标明为中国地方媒体，排列在这个同心圆的“中环”，位于国家媒体和自媒体之间。
《联合早报》在这场宣传战中躺着也“顺便”中枪，被流弹击中了！
好笑的是，日经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义勇军自媒体”孤烟暮蝉和“爱国主义地方媒体”《早报网》竟然撞车了，前者用尖酸刻薄的语气嘲讽后者“学起美国教师爷教中国做起事来了”！不知道日经如何解释这种公开“内讧”的行为？
《日本经济新闻》是一家拥有庞大资源的大报，它没有理由不知道《早报网》是新加坡的媒体，那为什么又明知故犯，将它硬列为中国的网军呢？如此刻意“抹红”早报，用意何在？
这不是分明在替《联合早报》选边吗？是否也含有在新加坡内部制造分化的意图？
背负着某种“原罪”
其实，这并不是西方（包括日本）媒体或学界第一次抹红早报。由于《联合早报》是新加坡这个中国以外唯一华人占大多数的主权国家的主要华文报，这种特殊身份一直让它背负着某种“原罪”。
远的不说，在2019年7月16日，美国智库“詹姆斯敦基金会”（The Jamestown Foundation）就曾发表一篇题为《大陆政府在新加坡政治影响力运作的初步调查》（A Preliminary Survey of CCP Influence Operations in Singapore）的报告，借“身份认同”之题发挥，指中国政府利用统战手段，透过新加坡的商会、宗乡会馆、文化组织与华文媒体等不同管道，对新加坡的华人施加影响力，刻意引导社会舆论以及政策走向。在提到中国影响力如何通过本地媒体渗透到新加坡时，它就点名《联合早报》，质疑它是否因依赖中国市场，而在内容方面“自我审查”。
无独有偶，英国《经济学人》杂志也在2021年10月20日刊登了一篇发自新加坡的特稿《拥抱祖国——中国的宣传人员正在争取东南亚华人》（The embrace of the motherland - Chinese propagandists court South-East Asia's Chinese diaspora），对早报做出类似影射，指早报向中国大陆低头。
西方媒体对早报这种“想当然耳”的先入为主观念或刻板印象，在“彭帅事件”中更是表露无遗。
中国的国际网球名将彭帅2021年11月在私人微博发文，提到她与某政界高层的私密关系，引发沸沸扬扬的国际争议后，就一直没有公开露面，引起外界对她的处境的种种揣测。那年12月19日，她第一次露面，接受《联合早报》的独家采访。在那个简短的采访中，彭帅主要谈了三点：强调她从未写过或说过自己曾被性侵；她的行动一直都很自由；早前写给国际女子网球协会（WTA）主席的信完全出自本人意愿。
早报除了详细报道彭帅的谈话，还将采访过程的录像放上网，让受众可以原汁原味听到她和记者一问一答的访谈实录、看到她谈话时的神态表情，感觉到她是自愿接受采访的。这个独家专访自然引起国际媒体的巨大关注，纷纷转载早报的报道和转发或摘播视频的片段。
但也许因为这个独家采访传达的信息不是西方媒体爱听的，尤其是没有提到“被性侵”，它们似乎转载得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一面引述早报一面给它扣帽子，试图通过抹黑或抹红早报的方式，对彭帅的谈话内容提出质疑。它们在提到早报时大多会简单介绍一下，例如说“《联合早报》是唯一获准在中国公开发行的外国中文报章”，这倒符合事实。但更多的是为早报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亲北京的”“替中国说话的”“一家像大陆政府的《环球时报》那样提供亲华宣传管道的报章”……；另有一些更不怀好意地将新加坡政府和华人扯进来：“政府控制的”“在华人占多数的新加坡，《联合早报》有偏向中国的倾向”。（详情可参考本人发表于2022年2月《怡和世纪》第46期的文章《无关彭帅》）
外界对早报这种“为了中国市场而自我审查或被利用”的成见挥之不去。事有凑巧，在虎年即将结束之际，美国一家历史悠久的著名大报突然对早报发生兴趣，该报驻本地特派员辗转联系到我这个退休多年的报人，要与我就新加坡如何防止外来影响的问题，谈谈“早报的历史和角色”。
秉持专业原则和客观态度
不出所料，在客套寒暄之后，访问的话题就渐渐围绕在早报对中国的报道和评论是否有自我审查这些课题上。我向该名记者强调：《联合早报》是新加坡人办给新加坡人看的独立报纸，不是中国媒体或“侨报”，之所以在无心插柳之下吸引了无数来自中国的眼球，成为深受广大中国读者欢迎的报纸，恰恰是因为它用第三只眼看中国，秉持专业原则和客观态度报道和评论中国；早报深知这是它对广大的中国及海外华文读者的最大价值，多年来一直坚守这样的立场，不会妥协。
所谓早报受大陆政府影响的指责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的。
尽管我再三声明，该报将会如何报道这段访谈，最后当然是取决于美国总部的态度。但最吊诡的是，就在早报被一些西方主流媒体和本地社交媒体批评为“亲中国”的同时，却有另一些截然相反的声音，一直在指责早报“反中国”。
这种声音多年来在网上没有停止过。就在早报被日经抹红的同一时间点，本地社交媒体上正在广传一位Bill Liu（刘威海）写给新报业媒体信托主席许文远的私人电邮以及后者的回复。刘威海在电邮中指责《海峡时报》近年来在报道中国新闻时，似乎采取了比较偏颇和对中国“较不中立”的立场。他说，该报似乎在追随西方媒体那种“打击中国”“妖魔化中国”的一贯作风。电邮虽然主要是在批评《海峡时报》，但也顺带提到了早报，说“早报在较小的程度上也是如此”。
早报又再一次躺着也“顺便”中枪了，也是被流弹击中，只是这次伤势较轻而已。但这颗流弹却来自与日经完全相反的方向，日经指早报亲华，这位先生却认为早报反华。
这一枪毕竟来自一位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无论同意与否，与其他大多数匿名或用笔名攻击早报的人比起来，光明正大多了。
许多指责早报“反中国”的人，显然完全不能接受有关中国的负面新闻或批评中国的言论，也有一些人对早报作为一家华文报，却“不站在中国人的立场看问题”“不替中国讲话”的态度深感不满。这些人常因此匿名或用笔名在网上对早报以至新加坡政府冷嘲热讽。有些还指名道姓攻击那些在文章中批评中国政策的作者，甚至骂他们为“汉奸”。
其中一些人还发挥了丰富的想象力，制造阴谋论。在建国总理李光耀健在时，就有人在网上编故事，说他如何指使早报进行“反华报道”：“李光耀对林任君面授机宜，指使他如何指挥早报驻中国各地特派员……部署反华新闻。”那种绘声绘影的写法，好像他就在现场目睹李光耀如何对我“面授机宜”一样！这个阴谋论“历久弥新”，到两三年前还一直被更新转发。
就这样，来自左右两边对早报的攻击一直没有停止过，常令早报同人左右为难，感到困扰，甚至泄气。我在职时曾安慰他们：左右两方都指责我们偏向另一方，那不就恰恰说明我们是中立的吗！清者自清，何不豁达一些，泰然处之，只要坚持新闻专业原则和客观态度，维持高度公信力，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不禁突发奇想：如果能将指责早报亲华和反华的两方人马都召集在一起，来一场公开辩论，该多有趣啊！那肯定会是一场火花四射、惨烈无比的精彩论战，搞不好场面还会失控。
这当然是玩笑，但如此这般的“被选边”却是让人笑不出来的。
早报的处境，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新加坡的处境。在风云密布的当前世局下，在炮火连天的大国宣传战中，国人有必要加强媒体素养，提高判断能力，慎防各种错假信息，以本国利益而不是他国利益为依归，才不会迷失了方向。
兔年来临之际，仍见虎影幢幢，虎视眈眈，前途还是荆棘满布、危机四伏。但年年难过年年过，只要提高警惕，保持清醒，任凭你虎狼当道也不怕！与读者共勉之！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