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之白:昨日世界
白话文
1942年2月22日,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在他所流亡的巴西小城服用镇静剂自杀。当时,惨烈的战争正在欧洲大地上进行。
茨威格在遗书中称,自杀是出于自愿和理智的思考,因为他的精神家园欧洲业已毁灭。在回忆录《昨日的世界》里,茨威格描绘了欧洲曾经的黄金时代——政治昌明、经济发展、科技进步、文艺繁荣;然而两次大战击碎了美好的“昨日世界”,世界大同理想破灭,人文精神沉沦,文明化作瓦砾。
茨威格一生誓要成为世界公民,但他自杀前所看到的世界,已接近中国人所说的“亡天下”。明末思想家顾炎武对此有解释:“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对知识分子而言,这是极大的悲哀,因为眼见文明和人心走向崩坏、道统与规则趋于瓦解,却无力阻挡历史的洪流。
知识分子往往既清醒又脆弱。因为清醒,才感知“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又因脆弱,最终“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在工具理性主义至上的今天,已鲜有愿意殉道的“痴人”,但很多心怀天下、关注时局者,对当前世界应有相似之感,充满了不安、悲观,甚至幻灭。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被视为后冷战时代的正式终结。自苏联解体以来,在新自由主义、民主化、全球化浪潮下,和平、发展、进步是世界的主旋律。虽然实力和利益一直在背后起作用,国际体系也未臻完善,但大体上合作强过对抗,共识多过分歧,基于规则的信念也压过丛林法则。“伪君子”即便虚伪,毕竟还要如君子般行事;而今日世界,大家逐渐撕下脸皮,走向“真流氓”时代。
乱世的开启其实早有预兆。2008年金融危机、叙利亚战争、英国脱欧、特朗普执政、中美贸易战、冠病疫情……世界逐渐走向以竞争对抗为主流、以分裂脱钩为趋势的乱局。即便在发达国家内部,也裂痕尽显,以美国为例,占领华尔街、黑命贵、MeToo、国会山事件……社会在党派、阶层、种族、性别等多个维度都严重撕裂。
民主失范、自由失控、市场失灵、全球化倒退,但人类并没有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如果说冷战时世界有两个选项,冷战后还剩一个,从今往后,答案恐怕是零。历史没有如福山所说的那样终结,但也没有往更先进的方向演化,文明冲突、地缘争霸重回主线。中俄等国走上强人统治、民族主义之路,做起大国复兴梦。阿富汗塔利班、缅甸军政府……各种貌似已被淘汰的政体纷纷还魂。
历史究竟是进两步退一步,还是干脆从此回头?如果以前有人预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会被嘲笑,今天人们还能否笑得出来?俄乌之战已开始酝酿全球粮食危机,《启示录》里的天启四骑士“瘟疫、战争、饥荒、死亡”即将齐集,再来一颗核弹,人类文明难道真要走向终结?
说回茨威格,他在遗书中向朋友致意:“愿你们在漫漫长夜后尚能看到朝霞。我这人过于性急,只好先走一步了。”茨威格确实性急了,因为二战在几年后就告结束;但他也并非全然错判,因为漫漫长夜后,纵有黎明,也不复昨日。他所熟悉的世界,他所仰赖的精神家园,那些曾经的光荣与梦想,终究一去不返了。
我们这代人呢,还能否看到世界回归自己熟悉的样子?除了接受大历史下渺小的个体命运,又该何去何从?
(作者是《联合早报》网络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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