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刚：物必先腐而后虫生
担任美国智库“对外关系委员会”（也称外交关系协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会长长达20年的哈斯（Richard Nathan Haass）今年6月底离任。但他在此前不久出版的新书《义务之约——好公民十诫》（The Bill of Obligations: The Ten Habits of Good Citizens）谈的却不是外交，而是内政。
更令人瞩目的是，这本书开宗明义就指出，对美国安全和稳定的最大威胁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内部的各种政治分歧。深刻的政治分歧使美国难以制定和执行稳定的外交政策，而一个内讧的国家，也难以成为他国的模范。2021年1月6日冲撞国会大厦的事件，显示内部分歧已达到危险的地步。美国民主已岌岌可危。
美国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哈斯的看法是：美国民主只讲权利，不讲义务。一个只专注于保护和推进个人权利的民主，必然要陷入危境，因为不同的权利必然要互相抵触。除非大家能妥协，愿意和平共处，存异求同。除了权利，大家也要负起各自的义务，包括公民之间的义务，以及公民和政府之间的义务。
这就是他写本书的宗旨。书中列出的公民十诫（十条应有的习性）是：一、要做知情的公民；二、积极参与国家事务；三、要能妥协；四、保持文明；五、拒绝暴力；六、重视规范；七、促进共同利益；八、尊重政府服务；九、支持公民教育；十、以国为先。美国宪法的首十条修正案统称《权利法案》（The Bill of Rights），哈斯开出公民义务十诫，旨在提醒人们，权利和义务如一个铜板的两面，缺一不可。
这些好公民好习惯，对我们来说真是熟口熟面。其实，不管一个国家实行什么政治制度，要取得安定、发展和繁荣，政府和人民都必须克尽应有的义务。美国民主实行200多年，为什么到今天还有必要谈公民义务？哈斯认为，美国民主的发展已出现了偏差，美国目前面对的是一个基于权利的民主的危机。
权利义务失衡 政治分裂加深腐化
美国的枪支问题可说是最佳例子之一。拥枪的自由是老祖宗写入宪法的，长久以来犹如一头圣牛，虽然时代变了，社会情况也变了。枪支泛滥已经成为当今美国社会一个严重的治安问题，每年都会有好几万人死于枪支暴力。皮尤研究中心今年4月引述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的数据显示，2021年因枪伤致死的人多达4万8830人。尽管社会上有强烈的控枪呼声，但控枪的立法每每都被法院拦下，理由是违宪。
但是，权利和义务的失衡，看来也只是美国社会出现危机的一个面向而已。几乎固化的政治分裂，其实也反映更加深层的问题，那就是政党政治的腐化和变质，这或许也是美国民主所面对的更大危险。不错，大家争着讲权利，要权利，因而产生了很多的矛盾冲突，如黑人争取民权，妇女争取堕胎权，同性恋者争取婚权等等，无一不引起争论和冲突，并衍生出所谓的身份政治，但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大家不能有所妥协呢？在这背后，政党政治起着很大的作用。
政党之所以不愿妥协，原因在于政党是为争取政权而设的。在沙场决胜负的时代，是枪杆子里出政权，在选举的时代，是选票取代了子弹，砍人头变成算人头，但实质上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样的。美国的开国者从一开始就很担心政治集团（党派）分歧的问题，但这个问题至今仍然无解，甚至可说愈演愈烈。不是多讲义务就能解决的。比如，你可以告诉选民投票时公民的义务，但很多人已经极度厌倦政治，即使是总统选举也往往有30%至40%的人不参加投票。
这涉及台湾人所说的选举恶质化的问题。深层原因之一是“黑金政治”（Dark Money）作祟。黑或者暗，是见不得光的意思，一般来说，就是金主操控政治人物，通过政治捐献（如赞助竞选经费）换取商业等利益。政治献金在美国大行其道，影响政治，因此招致立法管制，但后来最高法院做出惊人判决，认为政治捐献是个人自由，这种自由权不应受限。因此，为政治捐献大开方便之门，政治黑金也被漂白了。在美国，所需竞选经费庞大惊人，如果找不到足够的金主支持，就休想打赢选战。于是，民主政治（Democracy）最终演变成金权政治（Plutocracy），政商勾结，金钱既左右政治，也腐化政治。政治渐渐变成政治精英和富豪大亨的权力游戏，与民生距离越来越远，由此导致政治分化并不足奇。
这不是美国独有的政治现象，凡是实行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的地方都是如此，不管是民主还是一党专政，中国和越南就有抓不完的贪官。只要实行市场经济，资本就会涌入，而资本所到之处，必然要和政治搭上关系。在市场经济里，钱（资本）不可或缺，也最具诱惑力，因为人有贪的本性，面对金钱的诱惑很容易把持不住，即使知道一旦东窗事发，后果严重。掌握充足资本的人，是最懂得用钱来攻击人性弱点的，这是政治腐化的起点。
老话说，物必先腐而后虫生。美国社会出现的各种败坏现象，实是政治腐化的征象。政治腐化则公德败坏，私德沦丧。在美国，腐化的癌细胞看来已经扩散蔓延到政体其他器官，不仅限于政治，有迹象显示，即连法院也无法幸免。近日最高法院的黑人大法官克拉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就被卷入这样的丑闻。
托马斯是最高法院里六名保守派法官之一。近日有媒体爆料，指他长期接受共和党大金主哈兰·克罗（Harlan Crow）的资助，包括豪华旅游配套；也有人揭露他多次接受一些律师楼的赞助，支付他开圣诞派对的费用。有人说，这是制度性腐败。果真如此，那就不是多讲义务所能解决得了的大问题了。
作者是前新闻工作者、前国会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