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峯：2020年香港人身份认同的变与不变

作者：李立峯

从回归到现在，无论在学术研究抑或是社会评论中，香港市民的身份认同都是备受关注的议题，一些民调机构亦长期追踪香港人身份认同的转变。香港民意研究所在去年持续有关方面的研究，于2020年12月发表了最新报告，对比2019年底的结果，我们可以看到在疫情和国安法之年，香港市民身份认同有什么持续或转变的地方。

不过，我们可以先回顾一些背景。关心身份认同这题目的朋友大都知道，在民意调查中，当需要在“香港人”、“中国人”和某些混合身份之中选择时，选择“香港人”这标签的市民比例，在回归后曾逐渐下降，但到了2008年后则一直上升，同时，选择“中国人”这身份的比例，则在2008年后一直下降。当被访者为自己的中国人身份认同程度及香港人身份认同程度分开以0至10分来评分时，香港市民的中国人身份认同，亦是在回归后首10年缓缓上升，到了2008年后则开始下滑，而这下降趋势在年轻人当中尤其明显。

香港人和中国人身份相关度 2008年后开始减弱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较少在媒体空间里被提到的调查发现。当市民分别为自己的香港人及中国人身份认同程度评分时，两种身份的认同程度，在回归后首10年一直有显著的正相关，亦即是说，愈认同自己是香港人的市民，也愈认同自己是中国人。这显示，对当时的港人而言，两种身份是重叠的，甚或是相辅相成的。但在2008年后，两种身份的相关度开始减弱，若看香港大学民意研究计划的数据，从2014年12月到2019年6月共10次调查里，两个变项的相关系数，有6次在0.00和0.10之间，即很微弱的关系，另外有3次更是负数。简单说，就是两种身份认同变成并不相干。在2018年12月的调查里，若只看18至39岁的被访者的话，中国人和香港人身份认同，更呈显著的负相关，即是说，在那一次调查中，香港人身份认同愈强的较年轻港人，中国人身份认同会较弱，出现两种身份倾向互相排斥的现象。

2019年：两种身份显著负相关

在并列时多选择认同自己为“香港人”，分别评分时对中国人认同程度不高，以及两种身份割裂甚至互相排斥，是从政权的角度不乐见的现象。并不出奇的是，这系列现象在反修例运动期间达至高峰。在并列选择时，55.4%的被访市民认同自己是香港人，认为自己是中国人的只有10.9%，选择某种混合身份的则有32.3%﹙其余为“唔知／难讲／拒绝回答”等﹚。分开评分的话，香港人身份认同程度达82.6分﹙注﹚，远高于“中国人”身份认同程度的57.3分、“中华民族一分子”认同程度的60.7分，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认同程度的49.6分，若只看18至39岁的被访者，对上述3种中国人身份认同程度的平均分更只有38.8、43.7和34.8。同时，香港人身份认同程度和中国人身份认同程度的相关系数是-0.25，是统计学上显著的负相关，亦即是说两种身份倾向互相排斥，以年龄层划分的话，18至39岁的市民之中，两种身份之间的相关系数更达-0.45。另外，就算在40岁或以上的市民中，两种身份的相关系数也是负向的-0.17，而且也达至统计学上的显著程度。

2020年：系数回升至“不算互相排斥”

进入2020年，随着疫情爆发，之前的社会运动也平静下来，到了年中，政府以限聚令以及《国安法》压制社会运动，市面上回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但对不少市民来说，压抑的感觉更加强烈。这一年间，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如何变化？附图2A显示，2020年12月的调查中，在各身份选项并列时选择“香港人”这身份的比例下降至44.2%，选择“中国人”的比例稍为上升至15.1%，选择某种混合身份的市民，也从一年前的32.3%上升至38.4%。另外，在分开评分时，香港人和中国人身份认同的相关系数，由2019年的-0.25变为-0.05。后者并未达统计学上的显著水平，不过，这也代表着，对整体香港市民而言，香港人和中国人身份虽然没有像回归后首10年般相辅相成，但至少也不算互相排斥。

年轻人选择“香港人”认同 仍高逾七成

以上的调查结果可能是政权乐见的，但也要留意，在18至39岁的市民当中，选择“香港人”这身份认同的仍然高达七成以上，比2019年底时只微降了4个百分点，同时，在他们当中，香港人和中国人身份认同之间仍有着非常显著的负相关，对较年轻的市民而言，香港人和中国人两种身份仍倾向互相排斥。

“香港人”认同评分跌 “中国人认同”没上升

更重要的，是在替每一种身份分别评分时，香港市民的中国人身份认同其实并没有上升：中国人认同程度由57.3变为54.9，中华民族认同程度由60.7变为60.8，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认同程度由49.6变为49.3，均不是统计学上显著的改变，而是在表面上微降／微升了一点。唯一在统计学上算是显著改变的，是香港人身份认同程度由82.6跌至79.6，在18至39岁的市民中，香港人身份认同程度的跌幅更为明显：由2019年底的85.4跌至2020年底的78.7。

“好钟意香港”同时 觉得她变得非常陌生

我们可以如何总结及诠释以上的结果呢？香港人向来有强烈的本土身份意识，而在过去十几年，这本土身份认同附带了愈来愈强烈的政治意义。经历了2020年，很多市民仍然强调自己“真系好钟意香港”，但很多市民亦同时觉得香港变得非常陌生，于是，在过去的一年，香港市民身份认同最重要的变化，是对“香港人”这身份标签的认同程度下降。于是，在并列题中选择这选项的人比过往少了一点，但这其实并不代表对中国人身份认同的上升。同时，如果香港人和中国人这两种身份变得没有之前那么互相排斥，也很可能是部分市民觉得“香港”愈来愈“大陆化”而已。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