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与重生 在乌克兰持续拉扯

本报记者走访乌克兰多个城市，以六篇手记和视频探究俄乌战争的现况，从第一现场了解战火中的乌克兰人生活。

“老房子让我感觉温暖，全部东西都是用爱做的。新房没有灵魂，更适合留给孩子和孙子用吧。”

家住基辅以北郊区布查（Bucha）的柳德米拉（Lyudmila Kizilova）在战事中失去丈夫，祖传四代的老房也被俄军毁了，目前暂住儿子家。新房正在原址重建，柳德米拉带着记者去勘察，面积虽然跟老房子一样大，但格局和建材不同，老太太总觉得新房少了点什么。

九天行程中，亚洲记者团有三天离开基辅，往南北两侧走，实地了解乌克兰战时重建与经济难题。我们走访基辅以北的伊尔平（Irpin）和布查，再搭火车南下敖德萨（Odessa）和尼古拉耶夫（Mykolaiv），这些都是曾遭俄军猛攻的地区。

2022年3月发生的布查杀戮事件震惊全球。乘车经过布查和伊尔平时，战争痕迹历历在目，建筑物被导弹击毁，好些住房筑起围栏。

68岁的柳德米拉忆述，夫妻俩在战争爆发后躲进家中地窖，丈夫出去查看情况时被俄军打死。她每次看到新房在原址重建，就看到死亡与重生同在，想起老伴不禁潸然泪下。

“我每次下地窖都感到悲伤。我总会想起丈夫，在那里，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还活着，我仿佛还看到他坐在椅子上，让我帮他盖被子御寒，下一个记忆是他倒在血泊中。这两个画面不断在我眼前交错着，被杀与活着，在同个地窖里，它将伴随我，永不消失。”

赫尔松（Kherson）地区西北村落波萨德—波克罗夫斯克村（Posad Pokrovske），是被俄军重炮击毁得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战前有约3000人居住，目前仅剩800。乘车进村时，路面坑洞多，一路颠簸。

我们在村里探访了38岁的单亲妈妈瓦伦蒂娜（Valentina），她带着一岁半儿子和母亲暂住友人家，那一家子在战争爆发后逃到法国。

房子布满战争摧残的痕迹，损毁的窗户需用塑料加护遮挡，铁门也有多个弹孔。瓦伦蒂娜正要煮水泡茶给我们喝，才发现断电。房子也没有自来水供应，她得走到村中心去取。为了过冬，瓦伦蒂娜把母亲房子的残垣败瓦拿到家中燃烧取暖。

瓦伦蒂娜无奈地说：“战争使得我们无家可归，连勺子和叉子都没有。这个冬天只能在这里度过，春天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主人家可能从法国回来了。”

瓦伦蒂娜的房子被俄军导弹打得稀巴烂，须整个拆毁重建，最快今年春季动工。充当翻译的乌克兰非政府组织媒体机构“公益新闻实验室”（Public Interest Journalism Lab）创办人古门约克（Nataliya Gumenyuk）说，二战至今乌克兰没打过大仗，人们一生下来村子就存在，很多乌克兰人完全不知道怎么把村子整个推倒重建，需要国际帮忙。

瓦伦蒂娜和柳德米拉所属地区的新房建设费用由政府买单。但在战火下，乌克兰人重建之路困难重重。

乌克兰基础设施部副部长阿扎尔基娜（Oleksandra Azarkhina）说，2023年官方出资200亿格里夫纳（约7亿新元）计划重建800个住房和基建项目，因为前线打仗花费巨大，重建项目难扩大。尼古拉耶夫州州长维塔利·金（Vitaliy Kim）也说，当地有9000栋私人房屋被战火摧毁，至今只重建1400栋，因为除了忙于修补基建，还得应对俄军持续威胁。

不仅是住房和基建，乌克兰亟待重建的是千疮百孔的经济。

乌克兰最大粮食出口商之一Nibulon的首席执行员瓦达图尔斯基（Andriy Vadaturskyy）说：“人们都跑防空壕，没人工作，这是难以估算的最大经济损失。”

Nibulon总部设在尼古拉耶夫，是乌克兰唯一拥有独立船队和造船厂的大型农业公司。瓦达图尔斯基告诉记者团，战事导致尼古拉耶夫港口和航道关闭，公司7000员工有40%无法上班，30%农地受损，水坝被俄军摧毁，损失4.16亿美元（约5.49亿新元）巨额。

尼古拉耶夫港和敖德萨港是乌南两个黑海沿岸港口，具有重要战略价值。尤其是敖德萨深水港，它是乌克兰六成进出口必经之港。

俄罗斯在2023年7月拒绝延长与乌克兰的黑海粮食出口协议后，随即向敖德萨港发动大规模导弹袭击。9月再一波空袭，摧毁港口酒店、粮食仓库和多栋建筑。记者团参访敖德萨港时，港口酒店现场仍见颓垣败壁。

敖德萨贸易港副局长巴里诺夫（Dmytro Barinov）说，俄军在海上布水雷，敖德萨港至今未恢复全面运作，只有粮食和少量钢铁能出口。官方主要利用多瑙河畔的三个港口伊兹梅尔、里尼和乌兹都内，但这些航道较浅，大船无法驶入。

乌克兰拥有世界上最多肥沃黑土地，素有欧洲“面包篮”之称，也是世界大粮仓。在漫天烽火下，瓦达图尔斯基评估，乌克兰去年的谷类出口将大减2500万吨。这是个什么概念？“整个北非国家，从土耳其到摩洛哥的进口总量”。瓦达图尔斯基不排除两三年后小麦将极度短缺，届时将出现“严重的全球粮食安全问题”。

像Nibulon这样口袋深的大财阀勉强还能撑着，一般农民的命运更坎坷。44岁农妇卢德米拉（Liudmyla）在波萨德—波克罗夫斯克村农场接受记者团采访时，从头到尾板着脸，是40多个受访者中，唯一不见笑容的。

在深入参观农场后，完全明白为何她表情冷淡。谷仓被炸得仅剩骨架，四处尽是坑洞和集束弹药残片，农场简直成战地遗迹。农场面积有1200亩大，原本饲养270头牛，目前仅剩十几头。

卢德米拉说，俄军在开战头一年几乎天天导弹来袭，有员工还因踩到集束弹药而炸断腿。

采访进行时，上空突然闪过白烟，现场一阵骚动。卢德米拉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那是乌军向俄军发射的弹炮。波萨德—波克罗夫斯克村临近南部战线，位于俄罗斯占领的克里米亚以北赫尔松地区。

战事持续延宕导致农场资金周转不灵。因为卢德米拉属于农民合作社，国家不会救济，因为农地还在清雷，银行拒绝贷款。卢德米拉不舍土地和家乡，但如果今年还借不到钱，农场将难逃关闭厄运。

她说：“农场没了，大家没了工作，都要离开这里。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希望孩子们能在这里正常上学，得到医疗照顾，我很努力想办法，不想看着村子死去。”

采访接近尾声时，天空泛起层叠起伏的粉色晚霞，煞是好看，记者们为之惊叹，卢德米拉依旧板着脸。

大自然的美，和残败的农场形成强烈对比，摧毁与重建在这片土地上荒诞地拉扯着。我拿起手机，拍下希望与绝望并存的瞬间。假如粉色晚霞是吉祥兆头，但愿卢德米拉和所有乌克兰民众能绝处逢生，早日迎来战争终结的那一天。

（乌克兰手记六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