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之战——改写战争性质的战役

在俄乌战争陷入持久战之际，《联合早报》记者走访乌克兰多个城市，以文字和视频探究俄乌战争的现况，从第一现场了解战火中的乌克兰人生活。《再探乌克兰战争之谜》系列共六篇手记，首两篇开放阅读，后四篇为订户专享内容。

2023年11月25日，从波兰华沙坐夜班火车进入乌克兰，凌晨2时30分左右，我在漆黑的车厢中被手机应用防空警报吵醒。

原来是俄罗斯向乌克兰首都基辅发起75架无人机攻势。俄罗斯在过去近一年里，更频繁使用无人机攻势，12月29日就同时发射导弹及无人机等155种武器，发起战争爆发至今的最大规模空袭。

在此前一个月，我和亚洲其他六国记者应乌克兰非政府组织媒体机构“公益新闻实验室”（Public Interest Journalism Lab，简称PIJL）的邀请到乌克兰采访，刚入境就初尝夜袭警报滋味。

火车行驰时间约11个小时，加上波兰和乌克兰边防人员各上车检查一次，停顿两个多小时，经过13个小时的旅程后，终于在下午1时左右抵达基辅。街上行人匆匆，一切看似如常。直到酒店柜台人员要我签名，证明读过了躲避空袭的指示，我才又想起这个国家正经历战乱。

俄乌之战是21世纪全球首场信息时代下的大规模战争。双方不仅是军事较量，更是科技、认知、心理、外交、间谍战等全线对抗。在亚洲遥望欧洲，俄乌之战如谜一般，既不见输赢，也不见终点，只见国际疲劳感越来越强，似走向朝鲜半岛以三八线为分界的又一场“冻结冲突”。

我带着几个疑问来到基辅。俄大乌小，乌克兰前线怎么撑下去？俄乌有没有可能谈判停火？是不是已经在暗中接触谈判？乌克兰人民赞成打下去吗？乌克兰腐败问题怎样影响前线战力？乌克兰人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在九天行程中，部分疑问获解答。我们到了基辅、伊尔平、布查、敖德萨、赫尔松地区、尼古拉耶夫等六个地方，密集采访了总统、官员、议员、学者、神父、商人、铁道人员、律师、厨师、记者、战争生还者等40多人。

乌前防长：FPV无人机是乌军不败关键武器

乌克兰前国防部长扎霍尔德纽克（Andrii Zahorodniuk）的访谈让人脑洞大开。他向记者解释乌军之所以能在不对称战争中处不败之地，甚至在初期占上风的关键，在于这个武器：“第一人称主视角无人机”（First Person View Drones，简称FPV无人机）。但因为俄军学得很快，也赶上使用无人机，战事逐渐陷入胶着。

扎霍尔德纽克将FPV无人机形容为“有眼睛、带翅膀的炸弹”。他说：“刚开始舆论还在争论无人机算不算是武器。无人机就是改变游戏规则的武器。它不仅带动军事技术革命，也让俄乌之战成了‘改变战争性质的战争’。”

当下关键一问是：俄乌谁能在无人机科技竞赛中领跑？扎霍尔德纽克乐观判断，乌克兰由下至上、几百家起步民企制造无人机的开放模式，比俄罗斯由政府带头及资助的威权模式更具创意、效能更高。他说，俄罗斯的主要伙伴是伊朗，中国没有全力援俄；乌克兰的合作伙伴是科技实力更强的美国和欧盟，“按理我们应该赢”。

扎霍尔德纽克认为，乌克兰的主要战略错误是，至今无法就“胜利的定义”与西方阵营取得共识。他说，西方阵营想要“不让乌克兰输，不让俄罗斯赢”，但这只是中期目标而非战略，一些国家提出跟俄罗斯谈判以结束战争，则完全没有意义。

“胜利的定义不是说，要直捣克里姆林宫。你看看1990年代的波斯湾战争。美国人把伊拉克人赶出了科威特，他们可没有到达巴格达，也没有把萨达姆推翻，但是美国人说，‘我们赢了，因为科威特自由了’。所以我们至少要有个计划。当然，我们如果无法解放乌克兰，我们就肯定没有赢得这场战争。”

乌克兰2023年6月在东部和南部俄军占领区展开夏季反攻，但成效不大，俄军仍占领约两成乌国领土，包括东部顿涅茨克、卢甘斯克和东南的扎波罗热。

战争拖得越久，对兵员较少的乌克兰越不利。随着冬季来临，外界判断战事将停滞不前，社媒也传出乌军士气不振的消息。

哈尔科夫社会研究所前所长科布津（Denys Kobzin）坦言：“如果说军队士气和战争初期一样（高昂），是不对的。”但他强调，乌军士气仍足，“因为我们没有退路，再怎么困难都须守住领土”。

科布津在战争爆发后加入乌克兰国土防卫军，曾经到前线作战，目前在总参谋部负责分析战事。他说，当前战况与第一次世界大战雷同，士兵长期困守同一阵地，士气受创。“这对士兵的心理来说是很困难的，你看不到变化，只看到战友死去，你哪儿也去不了。”

俄乌都不公布自家最新的阵亡数字。美国和英国2023年12月给出的俄军死伤数字从31万5000到32万不等。俄罗斯国防部2023年12月则称，乌军死伤人数为38万3000。

科布津说，乌军提振士气的两大关键是，增加兵源和武器。前者靠西方支援，后者靠降低征兵年龄。军方要求再征兵50万，但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没有拍板。

乌克兰面临敌军 真假信息心理攻防威胁

除兵源不足外，乌克兰也面临敌军以真假掺半信息攻克心理防线的威胁。乌克兰文化和信息政策部属下的战略通信与信息安全中心创办人齐布尔斯卡（Liubov Tsybulska）说，有人冒充乌克兰人在TikTok发布视频，给青年男子提供逃避征兵的贴士，还有人发布壮丁在街上被强行征召入伍的视频。齐布尔斯卡说：“这些事确实发生，但俄罗斯刻意把它无限放大，借此打击乌克兰征兵工作。”

齐布尔斯卡也说，封闭式社交媒体平台最难监控，头号假新闻平台是Telegram。她指俄罗斯发出大量损害乌克兰形象的叙事，目的是削弱西方对乌克兰的支持，以及加剧乌克兰社会分裂。

“有人强行把网民拉进社媒群组，然后严重夸大乌克兰腐败问题，跟前线军人散播‘敌人在基辅非莫斯科’等歪论，甚至用美人计鼓动乌军泄露战壕据点及武器信息。”

俄罗斯侵略乌克兰后，世界多国对俄实施制裁。对于制裁效果，乌克兰议会第一副议长科尔尼延科（Oleksandr Kornienko）跟记者团说了个黑色笑话，讲述俄国及其伙伴如何轻易规避部分制裁。

“那些船只停在塞浦路斯、希腊附近的公海，把50%的俄罗斯汽油和50%的非俄罗斯汽油混在一起，然后说，这不是俄罗斯汽油。这些汽油之后卖到欧洲，我们又从欧洲买汽油供给军队。所以说，我们军队的一些汽油可能用了俄罗斯汽油。这不好笑，这是悲剧。”

记者们还是笑了。战争是如此荒诞，日常如此魔幻。在同一个国家，前线在打仗，后方照常生活。或许，如常与战争共存，也是一种长期抵抗的方式。

入住基辅酒店首晚，俄罗斯无人机又来袭。空袭警报响起，我累得没跑防空壕躲避，隔天早上去酒店地下停车场改建的防空壕探个究竟，转了一圈正要离去，黑暗中突有人影晃动。

心怔了一下，只见一男子手提洗刷用品朝我走来，耸耸肩别过脸走进厕所，像是透过肢体语言抛下一句：别大惊小怪，日子就这么过。

（乌克兰手记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