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婧:未完的电影,未竟的时代
在电影院里听到哭声并不稀奇,但大多时候都是低声抽泣。什么样的电影会令观众放声大哭?
中国导演娄烨的新作《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在今年新加坡国际电影节期间,于本地展映两场,门票早早售罄。星期三(12月4日)的放映现场,一大半观众都是操着大陆口音的中国人。
影片播至后半段,现场哭声此起彼伏;散场后灯光亮起,能看到有观众泪流满面地走出放映厅。观看另一场放映的好友也说,那一场也有许多观众失声痛哭。
对于好友这样的新加坡观众,现场的哭声令人震惊而压抑。在上海经历三年冠病疫情的我,则认为这是观影时最自然的反应。哭声背后并非单纯的悲伤或感动,而是看似愈合的伤疤被猛然揭开,不愿回想的记忆被突然唤醒的锥心刺痛。
影片剧情并不复杂:2020年初,一个电影摄制组在武汉附近重聚,准备继续拍摄一部10年前未完成的影片。但随着疫情暴发,电影拍摄被迫中止,剧组成员也不得不在酒店里就地隔离。
由于大家都被困在各自的房间里,与外界沟通只能通过手机进行。电影中大量运用了竖屏手机画面,后半段更重现许多疫情期间网络上疯转的短视频内容,例如一名女子在空无一人的武汉街头边走边哭,医护人员带领被隔离的病患在方舱医院里跳各地舞蹈,新疆乌鲁木齐被封控的居民楼发生火灾后,愤怒的人们涌上街头要求解封……
这部娄烨口中“影像质量最差”的实验性电影,表达了他在影片拍摄后期的强烈感受:电影的表现手法跟不上时代的飞速变化,电影的意义已经被魔幻的现实消解殆尽。
娄烨此前接受媒体访问时披露,这部影片原本是想用过去删除的素材串成一个新的故事,但和片中的剧组一样,电影刚开了个头就碰上了疫情。他只得不断修改剧本,重新整理素材,试图找到新的方式推进拍摄,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影片结尾,剧组成员在疫情结束后再度聚首,观看试映片段后无言地碰杯。大家心照不宣的是,这部10年前没拍完的电影,如今依然没法拍完,很可能永远也完成不了。
这部无法在中国大陆上映的电影,上个月夺得金马奖最佳导演和最佳剧情片两项大奖。和观影前的预期不同,影片表现手法其实相当温和,既没有明确批判的对象,也没有宣之于口的观点。全片最敏感的几个镜头,不过是“吹哨人”李文亮去世、乌鲁木齐火灾,以及随后在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爆发的游行——这些曾经在社媒上铺天盖地传播,许多人都曾看过,但过后就看不到了的画面。
这使得不少观众观影后仍觉得意犹未尽。有批评的观点认为电影没能完整展现疫情全貌,深入挖掘悲剧原因,在艺术性上也有所欠缺。电影今年5月在法国康城影展首映后,甚至有影评人在场刊上打了零分。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被一些人认为不够全面和深刻、“不是娄烨也能拍”的电影,最终只有娄烨拍了出来。电影首映后,中国影评网站“豆瓣”上关于影片的条目很快被删除。在娄烨和本地观众的对话会上,还有中国影迷担心他因为拍电影而危及人身安全。
中国近期上映的电影中,贾樟柯的《风流一代》和邵艺辉的《好东西》里,都夹杂着呈现或暗示疫情时期的镜头,但三年间的苦难与荒谬,愤怒和心酸,哪里是一两部电影道得尽,说得清的?
两年前的这一天(12月7日),中国国家卫健委颁布优化防控“新10条”措施,全面放宽防疫管控,包括允许无症状和轻症患者居家隔离,以抗原检测取代全员核酸检测等,标志着近三年的“动态清零”迈向终结。
如今距离武汉封城已有四年多,中国全面解除防疫措施也过去两年。许多民众对于疫情的记忆已经模糊,但这个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还没有完全走出疫情阴影。经济复苏缓慢、外资信心不振、市场预期低迷、社会戾气弥漫……在这个未竟的后疫情时代里,还有很多问题没有答案,大量情绪需要出口。
在娄烨的故事中,导演说服秦昊饰演的男主角重拍这部有同性恋情节的影片时,被对方反问:这样的电影拍完也上映不了,不过是我们一小群人自己觉得“牛逼”,拍电影还有什么意义?
娄烨在对话会上坦言,对于这个问题,他到现在也没有答案。我想,海外影院里的哭声,散场后的讨论,以及重新被唤醒的疫情记忆,或许是一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