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稿:一带一路10年提升中国话语权 却陷地缘政治与债务风险
以基础建设投资为核心的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届满10年,这项国家战略让中国国际话语权在10年间大幅跃升,却也面临地缘政治冲突升温、沿线国家债务问题,以及中国经济下行等挑战而不得不调整投资规模,并往能源、高科技领域转型。
中国官方在2013年3月出任后,随即于当年9月初访中亚第一大国哈萨克斯坦时,首度提出“丝绸之路经济带”,一个月后又在印度尼西亚国会演讲时,提出“海上丝绸之路”。
这两项倡议合称为“一带一路”,在同年11月举行的中共第18届三中全会上,被确立为国家战略。
外界当时普遍认为,中国提出这项倡议,是为了解决经济快速崛起所衍生的产能过剩、库存积压,以及劳动力成本上升等问题。
台湾淡江大学国际事务学院一带一路研究中心主任陈建甫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指出,各国一开始对“一带一路”并不那么在意,但随着由中国倡议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简称亚投行)在2016年正式开业,得以提供基建项目稳定资金,“一带一路”才开始受到各国瞩目。
过去10年间,“一带一路”确实在促进发展中国家基础建设上,发挥了显著作用。
长期追踪亚细安商业、贸易、监管和投资等消息与数据的网站“亚细安简报”(ASEAN Briefing)8月就曾刊发分析指出,中老铁路在2021年通车,让基础建设薄弱的老挝,有望转变为东南亚的物流枢纽。
全长1035公里、连接中国云南省会昆明与老挝首都万象的中老铁路,是“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首条以中方为主投资建设、全线采用中国技术标准、使用中国设备并与中国铁路网直接联通的国际铁路。通车后,从万象到中老边境缩短至三小时,更能在当天抵达昆明。
中国更计划未来将这条铁路延伸到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
另外,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合建的雅加达—万隆高速铁路(雅万高铁)10月2日正式通车,全长142公里、最高时速350公里,均采用中国技术与标准,也是“一带一路”指标工程。
根据《人民日报》6月公布的官方数据,中国已与150多个国家签署“一带一路”合作文件。 2013年到2022年,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货物贸易额,也从1万亿美元,扩大到2万亿美元(约2.75万亿新元),年均增长8%。
陈建甫认为,从过去10年的发展历程来看,“一带一路”算得上是成功的基础建设计划,“如果它不成功,不会有近百位国家领导人愿意到北京参加一带一路峰会;也不会引起西方国家的关注与应对”。
一带一路困境:地缘政治风险与债务问题
陈建甫指出,中国举国体制优势在于,只要政府一声令下,国企便倾城而出,投入“一带一路”建设;相比之下,欧美民主国家无法强迫企业对外投资,令基建倡议沦为“画大饼”。这种差异也使得中国的国际话语权,在过去10年里获得显著提升。
不过,印度弗莱明大学社会科学系副教授刘奇峰接受本报采访时提到,许多“一带一路”参与国是地缘政治的关键国家,令中国有意积极争取合作;但这些国家本身的政治、经济发展也有不少问题或阻碍,使中国同时面对政治变局与债务风险的弱点。
他以巴基斯坦为例:“它(巴基斯坦)在地缘战略上位置上很重要,建立中巴经济走廊,对中国当然有好处;但巴基斯坦与印度、阿富汗的局势混乱,其实也给中国带来很大的压力。”
此外,中国强势的投资手腕,也被质疑有大量中资企业,隐晦穿插在被投资国的产业链中,主导投资项目发展,使得被投资国未能因为基础建设工程,创造更多经济利益。
由于基础建设无法在短期内获益,投注在项目中的庞大融资,转眼就会成为显而易见的债务。因此,中国以贷款方式推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基础设施建设的做法,也被西方国家批评为“债务陷阱”。
例如,斯里兰卡就因深陷债务泥淖,2017年不得不将具战略意义的汉班托塔港(Hambantota Port)及周边1万5000英亩(60.7平方公里)土地,转租给中国99年。
而GDP不足200亿美元的老挝,也因兴建中老铁路,总计背负超过14亿美元债务,因而在2020年9月以6亿美元的价格,交出部分能源网络,寻求中国债权人的债务减免。
世界银行、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美国威廉玛丽学院援助数据研究实验室(AidData)和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3月发布的报告显示,中国在2008年至2021年间,一共向22个发展中国家提供融资2400亿美元。
报告指出,近年来越来越多受援国家难以如期偿还贷款,北京被迫向陷入债务危机的国家,提供更多纾困贷款,帮助这些国家继续偿还过去的贷款。
这系列债务问题,某种程度上使得中国成为世界最大债主。在2016到2021的五年间,美国在全球债权国中的债务占比降至2.4%,中国则飙升至30.4%。
虽然这意味着中国的影响力与地位得到了进一步提高,但受到冠病疫情席卷全球、俄乌战争造成原物料价格上涨等种种因素叠加,负债国纷纷要求债务减免,这对面临经济下行问题的中国而言,恐怕不是好消息。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副教授李明江受访时指出,“债务陷阱”的指控有些过于夸大,但“一带一路”确实造成了一些参与国的债务负担。
他说,这是因为“一带一路”刚推出的前几年,中国对一些大型基建项目融资的投资可行性,以及实际经济效益,还有对国家财政长远的负面影响等,都考虑得不够。
李明江进一步指出,其中有不少国家,本身国际收支平衡就有问题,而“一带一路”的项目也就加剧了这些债务问题。
西方围堵一带一路成效有限
除了债务风险的问题外,“一带一路”近年也面临西方阵营国家的围堵。
例如美国自2019年起,接连提出蓝点网(Blue Dot Network)、印太经济框架、全球基础设施投资伙伴关系(PGII)、重建更好世界计划(Build Back Better World)等涉及基础建设的倡议。
今年9月在印度新德里举行的二十国集团(G20)峰会上,美国、沙特、欧盟、印度、阿联酋、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等国也宣布,合作建立“印度—中东—欧洲经济走廊(India- Middle East-Europe Economic Corridor,简称IMEC)”,连接中东和南亚的铁路和港口,加强亚洲、阿拉伯湾和欧洲的互联互通和经济一体化。
刘奇峰指出,在“一带一路”刚推出之际,西方国家并不重视,也不将它视为威胁,甚至曾提出合作意愿。但直到特朗普政府上台、中美爆发贸易战后,西方才开始将“一带一路”视为威胁。
不过,刘奇峰认为,美国过去几年提出的基建计划执行率低。因此,与其说是围堵,倒不如说,美国只是趁势提出一个可以跟中国竞争的计划,让发展中国家有选择的机会。
他研判,美国对华重心仍是关键技术围堵,並提高区域盟友对中国威胁的认识,将区域围堵的压力分散给印度、日本、澳大利亚等印太国家。
李明江则说,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日本或欧洲国家愿意提出基建投资倡议,对发展中国家而言,都有助长远经济发展,因此参与“一带一路”项目,与西方阵营提出的计划,其实是不相悖的,都可以从中获益。
不过,他观察到,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对“一带一路”整体评价较积极;相比之下,西方国家虽然提出很多计划,但付诸实践、真正落实的并不多,因此实际地缘政治效果也比较有限。
陈建甫也提到,中国的基建能力相当成熟,影响力没有外界想像中的衰落,即便经济下行,依然能维持与欧洲、美国、日本分庭抗礼。
他还说,像在非洲地区,如果美国的援助计划还是强调“自由民主”的西方价值体系,大概很难打进去。“此时中国的影响力就远超过美国。”
至于印度积极发展基础建设,是否将会影响“一带一路”在南亚的发展,刘奇峰说,印度确实是“一带一路”在南亚最大的拒绝者,不过印度往往是运用区域政治的否决权,来防堵“一带一路”;基建能力方面,印度还停留在增强自身建设阶段,尚无余裕对外扩展。
地缘风险与经济下行 促一带一路转型
然而,受到冠病疫情与经济下行影响,近年外界频频认定,中国开始收缩“一带一路”规模。
据《华尔街日报》报道,法国外贸银行(Natixis)根据并购市场资讯有限公司(Mergermarket)和美国企业研究所(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数据进行分析,发现2020到2021年,中国年均对外直接投资,比2015到2019年的年均水平下降72%;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直接投资降幅则为62%。
对此,李明江指出,最近这几年确实看到中国对“一带一路”进行收缩,至少不像刚开始前几年那样大张旗鼓。这种收缩一方面是因为“一带一路”起初有部分投资决定做得太轻率;其次,中国国内的经济情况,也确实会导致北京针对“一带一路”规模再做一些调整。
他认为,对中国政府来说,未来若干年都需要把注意力还有资源、财力放在解决国内经济社会问题,这很可能使得“一带一路”进一步走向“小而精”。
刘奇峰则研判,中国不可能因为经济下行扬弃“一带一路”,而是会推动“一带一路”转型。
他认为,对政治不稳定或债务风险高的地区,中国将缩小投资规模;而在稳定发展的重点区域,如东南亚,中国则会持续投注资源、发展基础建设,效益也比较高。
刘奇峰指出,中国也开始借力使力,将一带一路项目与多边经济机制结合,例如《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金砖国家(BRICS)等,让区域合作伙伴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他也提到,中国希望在美国的科技围堵下,走出自己的一条路,因此“一带一路”很可能会转变得更扣合当今世界的发展,譬如之前就推出了“绿色一带一路”“数字一带一路”等,接下来也许还会触及高科技或是减碳等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