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稿:中国青年遍寻疗愈 只为能好好睡一觉
近年来,中国经济持续下行,各行各业内卷不断,处于激烈竞争中的年轻人在“996”加班文化、“躺平可耻”的主流舆论下,再加上手机、互联网对睡眠时间的侵占,不少人陷入焦虑抑郁以及失眠状态。都市年轻人纷纷追捧颂钵音疗、芳香疗愈、琴床疗愈以及禅修冥想疗愈等减压新方式。
潺潺的溪流声,啁啾的鸟鸣声,四周弥漫着植物的芬芳……在音疗师轻声细语的引导下,几位年轻人闭目躺在沙发上,沉浸在颂钵、铜锣、雨棍以及手碟等此起彼伏的乐器声中,神情渐渐放松,有的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是位于北京东三环一家颂钵音疗工作室的场景。一些为焦虑、失眠所苦的都市年轻人赶在午休时间,在办公楼附近,花钱参加一场约50分钟的“躺平音乐会”,在音乐与冥想中进行自我疗愈。这种简单便捷又充满仪式感的新型疗愈方式正在中国一线城市兴起,深受年轻人的追捧。
34岁的刘珊一个月前体验颂钵音疗后,她认为自己的焦虑得到了缓解,睡眠也有所改善。
她是一名粉丝近千万的带货主播,由于经常熬夜,持续高强度工作,曾一度紧张焦虑到一连几天无法入睡。她曾试过冥想、针灸等办法来助眠,都难以迅速见效,直到参与颂钵音疗后,睡眠状况才逐渐好转。
她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自己对音乐比较敏感,“乐器声相当于精神按摩仪,铜锣唤醒了紧张麻木的身体,情绪得到了宣泄……”
焦虑、失眠得以缓解,她为此支付了不菲的费用。刘珊每周进行两次一对一的疗愈,一次费用2000元(人民币,下同,379新元),过去一个多月她花了近2万元的疗愈费。
有人一掷千金只为能睡着觉,也有人走进音疗室,花钱购买情绪价值,摆脱焦虑不安。
国企员工施筱宇(35岁)今年初由于工作原因,陷入紧张的人际关系无法自拔,情绪几近崩溃。
她受访时说:“工作上的人际关系压力让人特别压抑,老觉得胸口喘不上来气,迫切需要自我疗愈。”
参与颂钵疗愈后,她说,敲打颂钵、铜锣、雨棍等乐器产生的声波与身体产生了共振,让她“放下防御,放下面具,沉浸在安全愉悦的空间气场里,身心都得到放松”。她形容现在的自己,从最初“冒着红油泡泡的麻辣火锅”变成了“清澈通透的清水”。
音疗排遣了压力与焦虑,她也找到了让自己特别开心的事。为此,她花了1600元办了月卡,“得空就在疗愈馆里泡着”。此外,她还花费9800元参加了两门相关课程的培训,打算今后在心灵疗愈方面做些兼职甚至全职。
调查:青年成抑郁高风险群体
除了颂钵音疗,受到中国都市年轻人追捧的类似减压新方式,还有芳香疗愈、琴床疗愈以及禅修冥想疗愈等。商业化疗愈的价格从200元到数千元不等。一场约50分钟的团体音乐会(躺平音乐会)一般在200至300元,精品疗愈则从几百元到数千元甚至上万元。
疗愈费用不菲却仍受追捧的背后,离不开庞大的焦虑抑郁人群。近年来,中国经济持续下行,各行各业内卷不断,处于激烈竞争中的年轻人在“996”加班文化、“躺平可耻”的主流舆论下,再加上手机、互联网对睡眠时间的侵占,越来越多的人陷入焦虑抑郁以及失眠状态。
中国中科院心理所去年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显示,中国民众的抑郁风险检出率为10.6%,焦虑风险检出率为15.8%,这意味着,每10人中约有一人以上存在抑郁风险,每六七人中有一人存在焦虑风险。此外,青年是抑郁的高风险群体,其中18至24岁的年轻人抑郁风险检出率高达24.1%。
焦虑抑郁往往导致失眠,而失眠又会进一步加重焦虑抑郁。《2024中国居民睡眠健康白皮书》显示,中国居民整体睡眠质量欠佳,总体睡眠得分为75分,其中睡眠质量较差(70分以下)的人群占比22%。
疗愈自我找回生活节奏
在疗愈过程中,一些人在释放情绪的同时,开始自我探索,找寻导致自己焦虑的根源所在。
施筱宇在收获意想不到的疗愈效果后开始反思。她说:“我是一个很知足,容易满足的人,家庭关系也都很好,又是北京人,没有北漂的生存压力,没有过多的物质要求,可为什么还会常常感到焦虑?”
深入思考后,她发现年轻人不许躺平的主流价值观绑架了自己,导致自己常常焦虑不安。她说:“外界强加的单一价值观,比如说,35岁就应该怎样,就应该有这有那……我要慢慢找回适合自己的节奏和状态。”
刘珊对自己不惜重金买睡眠的解释,是为了“尽快重返直播间”。在停播的一个多月时间,她的直播间出现明显的掉粉。
她坦言,已过而立之年,还要以失眠与焦虑为代价,继续跟直播圈里的小鲜肉、小仙女们竞争,是为给家庭更多物质上的安全感,她说:“经济大环境不好,还有什么更好的事可以做呢?”
多重压力叠加 引发中国青年普遍焦虑
施筱宇的“躺平”与刘珊的“内卷”,都是当下中国年轻人焦虑现状的写照。为排遣压力、缓解焦虑,像刘珊、施筱宇这样的中产,可以不惜花大钱,光顾商业机构进行自我疗愈。但在现实中,还有一些收入不多,又遭遇失业、陷入焦虑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就选择走进山林寺庙,在远离世俗之地寻找精神支持,进行自我疗愈。
上海白领陆菲菲(27岁)去年因所在的企业倒闭失去了公关的工作。没有了收入来源,她就回到福建县城老家,与母亲一起居住。
本想躲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可以暂时“躺平”几天,“没想到,妈妈听到我失业了,比我自己还要焦虑”。她受访时说:“她没法接受我失业的现实,我也很沮丧,两个人在一起,每天都是在精神内耗中煎熬。”
疗愈需求不分阶层
她于是不得不返回上海。去年,中国年轻人失业率居高不下,她也未能很快找到工作,情绪变得越来越焦躁。在朋友的指引下,她来到上海郊区附近的一家寺庙参加公益禅修,在早晚功课、诵经礼佛以及体力活中暂时摆脱压力的困扰。
由此可见,中国年轻人对于自我疗愈的需求,是不分阶层的。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生存压力、人际关系压力以及工作压力等,任何时代的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面临一定的压力,为何当下中国年轻人会因此形成普遍的焦虑?
英国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项飚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说,当下中国年轻人面临的,是过去40年中不曾有的精神压力,这是造成普遍焦虑的重要原因。
他说,中国过去40年,经济社会一直高速发展,加上互联网时代的财富神话,中国社会形成很乐观的信念:只要努力,生活就会过得很好,房子越住越大,车子一辆换一辆,但随着经济在转型中下行或者停滞,特别是冠病疫情结束后,经济没有出现期待中的好转。
“原来那种有希望要忙所形成的压力,加上了现在想忙还没有机会,想工作也没有机会,一种随时会被淘汰出局的压力”,多种压力叠加造成了年轻人的共同焦虑。
他指出,中国社会对多元价值的包容性,并未随着经济快速发展而共同进步,也造成了当下年轻人的普遍焦虑。
他说,考上好大学,到一线城市过都市白领的生活,成为全社会抱定的一个目标,如果十几亿人都相信只有这样一种好的生活方式,这种同质化的思想就会与客观事实脱节,而这一同质化的社会意识,本质上是少数精英的意识,于是就造成了大多数人对自己当下的生活从本质上不满意,从而引发焦虑。
身心健康渐受重视 新型疗愈方式渐成新宠
中国庞大的焦虑抑郁人数,也给颂钵音疗等疗愈新方式巨大的商业化运作空间,从而促使新型疗愈方式为更多人所知,由小众走向大众。
北京壹衍自然疗法工作室创始人李艳对《联合早报》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动找上门来参与音疗,尤其疫情后,前来疗愈的人群,从互联网大厂、金融证券等行业的高压人群,扩展到学生、教师和医护人员等。
她说:“以前,我们需要做很多的解释介绍和推荐,对方也不一定会真的敞开去接纳和想去尝试,现在不需要很费力地去介绍和解释,对方主动体验的意愿就很强。”
在李艳看来,颂钵音疗等新型疗愈方式被更多人接受,首先是因为现代人越来越重视身心健康,另外,当下社会各行各业普遍内卷,很多人感到身心疲惫而寻求减压;不少人物质上已经相当富足,但内心仍不够丰盈,很多时候身心无处安放,需要找到一种精神支持与慰藉。
项飚就认为,颂钵音疗、禅修冥想等疗愈方式在中国年轻人中兴起,不能认为完全是被焦虑推动的后果,“可以认为是一种补课式的进展”。
按他分析,如果将中国社会跟其他很多社会文化比较的话,中国社会生活组织方式是非常单调的,也是非常物质化的。
他说:“比如,伊斯兰文化里的祷告,基督教文化中去教堂祈祷,在印度做瑜伽冥想......如果不看信仰层面,很像一种冥想,就是安静,让人集中注意力。”
他说,在人类文化里面,类似冥想的活动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中国社会由于种种原因,在这一块长期非常缺乏。“如果有人有这样的需求,曾会被认为是一个病症,一个问题,甚至是危险的,还会想象与意识形态挂钩,所以一直没有发展。现在,随着经济转型,中国须要从物质生产转变为以人为本的生产……这个会成为越来越重要的生活中的一部分。”
疗愈行业的发展前景也使得颂钵音疗等疗愈方式走进更多人的视野。李艳说,目前来工作室的不仅有身心遭遇困扰前来寻求疗愈的人,也有打算做颂钵音疗师的,还有想做商业化运营,以及各种衍生服务的,比如疗愈产品的研发,疗愈短视频剪辑制作等等,都会来做专业化的了解。
知名咨询公司贝恩在对未来10年中国的商业趋势预测中指出,疗愈悦己经济将会愈发盛行。该公司认为,中国消费者将愈发重视身心健康,会寻求各类新型渠道获得情感支持,建立真实的社群联系,以替代陪伴方式和减压体验疗愈自我。
为鼓舞员工士气 疗愈成企业团建首选
疗愈已成为中国年轻人的热门话题。在社交媒体小红书上,目前关于疗愈的笔记多达500多万,与疗愈有关商品超过66万件。一线城市中的实体疗愈空间也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在北京办公楼密集区域,各种疗愈空间已有取代健身房、成为繁华商业区的标配业态之势。
在宏观经济增长放缓、企业盈利能力下降的背景下,疗愈也成为中国一些企业团建的首选。一名不愿具名的疗愈师受访时说,她今年接到与疗愈相关主题的团建单子比前些年多了好几倍。
“一些公司效益不佳,员工绩效奖大幅缩水,那如何鼓舞员工士气?企业就会组织开展多场与疗愈主题相关的团建活动。”她说:“(这)既为员工提供了情绪价值,也节省了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