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一带一路班列 硝烟中开往寒冬

麻辣山城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已经一个多月，战情暂时胶着。受访学者普遍预期，战争持续将为世界经济注入巨大不确定性，重创投资信心及全球供应链，甚至加速中西两大经济体系脱钩，冲击中国“一带一路”战略。中美关系因俄乌战事进一步恶化，并也将深化美国印太经济框架与“一带一路”倡议的博弈。

乌克兰战事持续逾月陷入拉锯，负面效应开始外溢至中国外贸及中欧班列，途经俄乌的铁路运输货柜量近期急剧下降。

横跨欧亚大陆的中欧班列，首趟班列“渝新欧”于2011年3月从重庆出发，并在2013年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后，成为该战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欧班列主要分成北中南三条路线，分别从中国境内的内蒙古满洲里、二连浩特、新疆阿拉山口等三个口岸进入俄罗斯、蒙古、哈萨克斯坦等国，将中国货品向西输往欧洲。

中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本月初在“两会”（全国人大与全国政协年会）外长记者会上，曾表示去年中欧班列开行量和货运量都再创历史新高，开行1万5000多列，同比增长29％，为各国经济复苏提供了强劲动力。

不过，受乌克兰战事拖累，中欧班列已出现步入寒冬的迹象。

经营中欧班列（渝新欧）业务的重庆物流业者唐渊（化名）本周告诉《联合早报》，乌克兰战事已对向俄罗斯和欧洲市场供货的渝新欧班列造成“非常大的影响”，原因是班列部分路线途经俄罗斯、白罗斯、乌克兰、波兰等多事之地，很多欧洲商家担忧货柜途中受战火波及，从中国订货的态度转向保守。与战事爆发前相比，输往欧洲的货量骤降“约50％”。

另一名重庆物流业者郑冲（化名）也透露，敦豪（DHL）及德迅集团等物流业巨头已停止销售中欧班列的服务，市场对通道的使用信心受到影响：“因为有很大的不确定因素，全程大概20天，途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尤其是现在乌克兰西部也受到一些轰炸。”

郑冲指出，目前继续使用中欧班列的以中小企业为主，因铁路运输仍比海运便宜，“对价格比较敏感的中小型业者，会愿意去冒这个风险”。

中欧班列输俄货品锐减90％

唐渊也说，由于市场高度担忧次级制裁，目前从中国通过中欧班列运往俄罗斯的货品，也已锐减“至少90％”。

美国华盛顿智库史汀生研究中心（Stimson Center）中国项目主任孙韵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指出，俄罗斯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半岛后，中国也曾出现大量银行、外贸业者因担忧西方制裁而对与俄交易态度谨慎的现象。

孙韵说，美国未来会否宣布针对中国的次级制裁，影响中俄正常贸易，相信答案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浮现台面，这将取决于中国官方的政策和态度。中国目前仍不愿谴责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并称与俄国保持正常的贸易、经济、金融和能源合作。

除了战事造成中欧班列货运量下跌，唐渊指出，目前全球多地逐步迈向与病毒共存，持续恢复生产，这也导致对中国产品的需求下降、铁海空货运量减少。此外，各国过去两年因冠病疫情大量进口囤货，以致供应链出现拥堵；如今面对高通胀及能源价格高涨，各国转向消化之前的存货，降低进口量。

不少物流业者已开始恐慌降价，争取市场上有限的货运订单。唐渊说：“中欧班列基本上还是要开（行），但是货物少了，每个人就降价，而且降得很猛。”与战事爆发前相比，铁海货柜的运输价格已下降约30％，如冲突迟迟不落幕，还可能进一步下挫。

中欧班列业者过去两年疫情下赚得盆满钵满，但未来两年可能荣景不再。唐渊感叹道：“今年会非常吃力，供应已经超越需求，大家（物流业者）将陷入内卷。”

部分中欧班列路线 或打造成战略通道

中新环通（重庆）多式联运公司常务副总经理王火泉受访时，也形容中欧班列目前面临通行以来“最特殊”的情况。

为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王火泉的公司今年巩固中欧班列的核心业务之余，也将加快转型，拓展互联网科技物流等其他业务，进一步直面商品买卖方。

中新互联互通（重庆）物流发展有限公司顾问陈泗棕受访时则指出，目前中欧班列货运量放缓，其实有助于改善之前该通道因全球供应链危机出现的拥堵现象。

唐渊也说，目前中欧之间班列的运货时间明显缩短，从原先的二三十天，减少至十五六天。为鼓励市场继续使用铁运，中欧班列目前已开始与保险公司合作，让班列上的货柜纳入战争险，缓解卖家及供应商的担忧。

王火泉仍对中欧班列前景抱持信心，他的公司目前已把业务扩展至东欧，并在匈牙利成立合资公司，今年2月中申请拿地，计划在当地投资4500万欧元（6716万新元），建立占地20公顷（约两个标准足球场大小）的多式联运物流园，在多瑙河内河开展水铁联运业务。新的物流园将承接来自中欧班列发往东欧的货柜，同时也服务欧洲内陆铁路运输。

陈泗棕也相信，未来中欧班列部分路线的战略重要性可能会进一步提升，将疫情、战争等风险的影响降到最低。“（中国）会对这些通道的战略性和使用性有一定的评估……如果说有三条（路线），两条受影响，那（第三条）应该变成最稳打稳的一个战略通道。”

学者：俄乌战事全方位冲击欧亚大陆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事务研究所所长王义桅受访时评估，俄乌冲突对全球供应链和互联互通都造成非常深远的影响，同时冲击一带一路建设中强调的粮食能源安全。

王义桅指出，乌克兰原本是欧亚互联互通门户之一，目前因战争成为阻隔带。“对一带一路最大的影响还不光是供应链、全球互联互通的问题，而是投资的信心、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战争会不会引发外溢效应？”

美国华盛顿智库史汀生研究中心中国项目主任孙韵也指出，乌克兰危机对一带一路在欧亚大陆上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安全上的不稳定导致欧洲各国把国安调整为国家优先事项，能投入经济建设发展的政策资源必然大不如前。

她说，俄罗斯迟迟无法取胜，还可能铤而走险，包括使用战术核武器，引发危机升级，“这个对于欧洲大陆的国家来讲，肯定会造成极大的不确定性”。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副教授李明江受访时则说，目前对一带一路的影响可能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中欧班列和贸易，以及俄乌境内的一带一路项目。他指出，尚无迹象显示中东欧、西亚、中亚等地开始减弱与中国在一带一路上的合作，“其他大的影响现在还不明显”。

加剧同印太经济框架博弈

受访学者都认为，乌克兰危机未来还将进一步加剧一带一路同美国印太经济框架的博弈。

孙韵认为，中美关系因乌克兰战争可能进一步恶化，美国也势必深化同中国的竞争关系，“一带一路同印太经济框架的博弈，应该会与日俱增。”

王义桅则说，印太经济框架是美国制定新的经济全球化的雏形，“这不是简单跟一带一路的博弈，它整个是想去中国化，或者弱化中国在新一轮全球化中的作用、地位、利益”。

李明江也评估：“一带一路跟印太经济框架这种博弈是不可避免的……乌克兰危机在一定程度上会加剧这种竞争对抗。”这是因为西方目前推动与中俄经济脱钩的意愿很强烈。

但他预期，这种脱钩的实际效果可能较缓慢、有限，毕竟中国贸易体量巨大，要实现脱钩，任务非常艰巨，“最后可能也无法完全实现，（仅）在部分领域会跟中国断绝供应链的联系”。

孙韵指出，一带一路和印太经济框架的博弈，取决于乌克兰战争的结局，因这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美国未来对欧洲和印太的资源分配。“如果说在这场战争结束后，俄罗斯变得更加咄咄逼人……那美国安全政策的重心，就不得不往欧洲倾斜。”

她分析，一带一路是中国政府动用金融资源，为国内过剩产能在全球创造市场，但经过七八年推动，力度实际上已在减轻。反观印太经济框架在塑造经济框架、国际经济的规范及规则等方面更为充分，一带一路也必须出台框架或模式，才能与之竞争。“一带一路要拿出什么新鲜的着眼点，来同印太经济框架竞争，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分析：中欧关系肯定受影响

中国外长王毅在“两会”外长记者会上，形容中欧是维护世界和平的两大力量，促进共同发展的两大市场，双边关系不针对、不依附、也不受制于第三方。

王毅并暗批美国不愿看到中欧关系稳定发展，编造所谓“中国威胁”，炒作对华竞争，鼓吹“制度性对手”，甚至挑起制裁和对抗，呼吁中欧双方对此应高度警惕。

美国华盛顿智库史汀生研究中心中国项目主任孙韵指出，乌克兰危机肯定影响中欧关系，欧洲内部对中国目前在事件中所持态度看法不一；深受前苏联之害的东欧国家对华批判较高，西欧北欧等的判断则较客观。但欧洲整体基本还是认为中国态度不够中立，原因是中国保持平衡外交的同时，并未承认俄罗斯侵略乌克兰领土。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副教授李明江则说，中欧关系目前尚未出现明显倒退，但欧洲部分精英群体认为中国在乌克兰危机上过于偏袒、甚至纵容俄罗斯，“毫无疑问，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欧盟、欧洲国家跟中国政治上的互信，互信度会有下降”。他认为，如果中国的平衡外交比较到位，就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对中欧关系的冲击。

孙韵也认为，中国会否向俄罗斯提供军火，将是欧洲观察中国动向的“重中之重”；其次，就是中国是否对俄提供经济援助。“如果中国（在这两件事情上）还是能够保持一个相对冷静和中立的态度，我相信对欧洲的观感应该是有很大的影响。”

中国可借内循环对冲外循环风险

重庆大学经济学教授兼宁波诺丁汉大学讲座教授姚树洁受访时评估，俄乌冲突冲击一带一路在所难免，不仅铁路受影响，也加剧全球主要经济体之间的脱钩风险。他预计，冲突持续可能还会波及海运。

姚树洁指出，目前重庆南向的西部陆海新通道持续稳定畅通，估计原本通过中欧班列运输的货品会通过这条战略通道绕行出海，减缓中欧班列受到的冲击，最后冲击应该不是特别大。

中国宏观经济下行压力持续加大之际，姚树洁认为，今年三四月是考验外贸的“关键时刻”，但西部地区仍可利用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的经济架设，通过基建建设、科技转型、内贸加强等措施，以内循环对冲外循环风险。他也说，中国经济今年仍有发展空间，可调整产业结构并推动进一步升级，从中低端向中高端转型，提升产品质量和竞争力。他认为，中国也可优化外贸的空间布局，加深对非洲等其他贸易伙伴的出口，减少乌克兰战事对外贸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