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特稿：核灾后重建 福岛忐忑中开放

2011年3月，东日本发生九级大地震和海啸，东临太平洋的福岛县经历前所未有的复合型灾害，大片农地和社区瞬间被夷为平地，核泄漏事故几乎摧毁了福岛重建的希望。时隔13年，日本官方小心翼翼逐步开放灾区，安排观光团带入游客，但这种“黑暗之旅”能否消除人们对福岛的灰暗想象，推动重建步伐加速，有待观察。

遭遇了摧毁性的三一一大地震后，日本福岛县和县观光物产交流协会为了重启彻底停滞的旅游业，于2016年，即灾后第五年开始探讨推行“黑暗旅游”，在一片阴暗的前景中寻求出路。

所谓的“黑暗旅游”指的是以悲惨事件为中心的景点，促使参观者追忆历史，由此唤起人们对战争、环境破坏、劳工等问题的关注，例如波兰的奥斯威辛集中营、悼念美国9/11恐怖袭击死难者的“归零地”等。

2018年，日本官方终于开放核电站20公里以外的福岛县地区，当地也开始了第一个“黑暗之旅”项目，但游客只能到核电站20公里外参观。一年前，福岛县与管理福岛核电站的东京电力公司（简称东电）磋商后，决定允许在安全范围内，让公众进入核电站园区，近距离观察在地震中被海啸冲击得千疮百孔的核电厂。

东电开放福岛第一核电站让公众参观，原本只限日本民众、当地居民和以培训为目的的团体参加，直到近期才放宽条件，以期促进外界对核电站退役工作的了解。

3月18日，《联合早报》记者参加了首个开放给外国游客的核电站“半日游”。 由于集合时间很早，记者前一晚就在核电厂所在城市富岗住下。富岗的车站是灾后重建的，周围没什么建筑物，只有一家新盖的商务酒店。到了晚上，四周灯光微弱，要去外面找东西吃走了一公里路才找到一家便利店。半夜，福岛还发生小型地震，呆在房里感受到一阵摇晃，这成了福岛核电站“黑暗之旅”的前奏曲。

同团的20名外国游客，大多数来自欧美国家，只有三人来自亚洲。

严禁孕妇和儿童参观

核电站半日游历时约两个半小时，全程不准拍照。据负责组织旅游团的民间旅行社，参观者经受的辐射剂量为0.03 微西弗，低于进行胸部X光检查和乘坐飞机往返东京和纽约时的暴露辐射量。不过，踏上这趟旅程前，主办方还是特别嘱咐所有游客一个月内不要进行医疗X光照射，并禁止孕妇和小于15岁的儿童与少年入团。所有游客也被要求穿长袖长裤。

进入核电站园区之前，东电的讲解员先讲解了核电站的结构，以及海啸引发的核灾过程。2011年3月12日，即地震后的第二天，厂内的1号机组发生了氢气爆炸。为了不影响2号和3号机组，工作人员利用反应堆隔离冷却系统、高压注水系统和消防车持续为机组注水。然而，2号机组被发现通风系统故障，3号机组则于14日发生了氢气爆炸，导致大量的放射性物质被释放到外部环境。当时，正在进行定期检查的4号机组也因从3号机组流入的氢气而被点燃爆炸并受损。

讲解员强调，由于这些年来核污染净化工作取得进展，“园区内96%的地方不需要使用防护服或全面罩”。不过，参观游客全程必须经过好几道安检。比起平时的旅行，这次旅途不但没有轻松惬意，还让人惴惴不安。

除了乘坐巴士游览核电站园区，游客还被安排从约100米高的观台眺望当年堆芯熔毁和发生氢气爆炸的1号至4号机组，以及用于处理核废水的“多核素去除系统”（ALPS）设施。

东电在灾后持续向福岛第一核电站1至3号机组安全壳内注水冷却堆芯，再以ALPS净化污水。10多年下来，核电站内上千座储罐已近饱和，促使日本政府与东电于去年8月开始把这些处理水分批排海，结果引起外界对海水与海产污染的担忧。中国还因此禁止日本水产进口，重创日本渔业。

旅行社负责人：希望人们莫忘伤痛

来自香港的同团游客陈佳龙（37岁，资讯科技企业员工）告诉《联合早报》：“我到世界各国的废墟旅游是出于兴趣，很希望亲身了解核电站内的情况。这次亲赴现场的机会已经等了很久，我认为这比凭空揣想更实在。一听说这家旅行社要带外国游客进入福岛第一核电厂，我赶紧跟公司请假，特地飞来参加。”

同行的美国大学研究生玛丽（Mackenize Marie，28岁）正在福岛做调研，记录核灾后日本人的返乡情况。她说：“至今，还有很多日本人不愿回乡，他们有所顾虑。让外国人走入核电站，不排除有官方的用意，目的是要通过外国人的参访激励日本人，告诉他们这里是安全的。有时，外国人的看法也许更能客观地说服日本人。”

不过，不愿透露姓名的旅行社负责人受访时直言：“相较其他的灾区如宫城县和岩手县，福岛要吸引观光客，谈何容易？”

宫城县和岩手县位于福岛县以北，是2011年大地震时的另外两个重灾区，同样遭海啸侵袭。但较为靠近的宫城县距离福岛核电站有至少70多公里，所以核污染担忧相对较小。

除了核电站，福岛唯一没有被15米高海啸彻底摧毁的建筑——浪江地带的请户小学，如今也成了展区，游客可自行参观。距离核电站仅五公里的请户小学，当时只是局部被毁，而事发时学校所有学生安全撤离，是这场灾难中少有的一个安慰。校舍的二楼至今保留原貌，被力量无限大的海啸击毁的痕迹历历在目。

其他已陆续开放给游客参观的还有双叶町的东日本大地震与核灾博物馆，以及一个名为J Village的旅舍。双叶町的博物馆收集了不少手机拍摄的海啸现场，让参观者了解灾难发生时的实况。博物馆也每天举办讲座，由经历了这场灾难的幸存者讲述所见所感。

J Village则原是日本第一个国家足球训练中心，核事故发生后曾作为核电厂工人的基地。现在游客能住进去，了解当时东电最后撤退的50名员工是如何不分昼夜，致力于将核电危机降到最低。

对于福岛努力开放灾区，上述受访的旅行社负责人认为，更多是希望通过实地考察，让外界真实了解福岛的现况。“灾区除了设施的重建整修之外，心理、社会层面的修复也必须同时进行。伤痛不该被遗忘，要让外界对这个地方的议题产生兴趣，让灾区以外的人能理解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才能以更深刻的方式去反思。”

参观限制条件不一引发疑虑 反加剧民众不安

日本政府逐步开放福岛核灾区，以期展示净化工程的进展，重申辐射威胁受控，但个别部门对于是否该禁足孕妇和15岁以下少年没有共识，反而加剧了民众的不安。

福岛核泄漏事故发生后，政府将核电站方圆20公里范围划为警戒区。参与净化工作的日本环境部将约1200万立方米受污染的泥土，堆放在横跨福岛县大隈町和双叶町一号核电站周围、约16平方公里的空地上。核事故发生前，这一带住了2700名居民。为了获得居民认可，环境部组织了参观活动，让居民乘巴士游览工地。

据《东京新闻》报道，环境部原本禁止15岁以下和怀孕者参加游览，并写明参观者应“充分认识到难以返回的地区是危险的”。 然而，这些警示文字和限制于近期被删除。

环境部福岛地区环境办公室中间储存课课长服部博解释：“无论在哪里下车参观，整个行程的暴露剂量都低于1微西弗。因为在公车上的时间多，所以我们认为没必要作出限制。”

存辐射风险 专家吁慎重

官方松绑限制，被指是为了宣示环境安全。限制解除后，据说已有约90名15岁以下的初中生前去参观。

可是日本内阁府官员答询时却称，禁足孕妇和15岁以下儿童及少年的规定并未改变，这是因为地方政府还不愿意松绑。

对此，东京大学环境分析化学系助理教授小月克己告诉《东京新闻》：“居民进入这些地区事实上存在双重标准，这只会让外界对安全问题又起疑心。”

研究核安全、放射性物质环境动力学的京都大学前副教授小出裕章就认为，前往福岛的放射性污染区是存在辐射风险的。

小出教授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说：“临时存放污染土的地方，有些黑色集装袋暴露在外，当把车停在路边测量辐射剂量时，可测出辐射剂量是高于一般规定……铯137（cesium-137）等长寿命放射性物质造成的污染并未转移，仍与事故发生时一样。铯137的半衰期为30年，即使12年后仍有约80%残留。 必须等100年后，污染才会降到十分之一。”

福岛妈妈团 学检测护孩

福岛核事故虽然已过去整整13年，但核辐射与污染问题“余波”未了。福岛有一群妈妈将核辐射比喻为“看不见的敌人”，坚持不断检测福岛的食品，以一己之力保护孩子健康。

日本官方一再强调核废水经处理后排入大海是安全的，但对之疑虑重重的不仅是海外民众，日本的一群妈妈也始终不放心。

取名“垂乳根” （意指喂母乳的母亲伟大）的妈妈团在民间的捐助下，于2011年11月在磐城一所儿童医院里设立实验基地。那里距离福岛第一核电站一个小时车程。

妈妈团定期检测海水 派册子传播核污知识

妈妈团定期采集福岛的海水样本回实验室检测，然后通过社媒和发行册子，将检测结果以及核污染相关知识传播给福岛的其他妈妈。同一栋楼里的儿童诊所则会定期给孩子做甲状腺检查。

垂乳根至今已培训了10多名能进行辐射量测定的妈妈。这些母亲从零开始自学并向相关领域的教授们讨教，逐渐认识核物质里的同位素，如铯134和137，伽玛辐射、锶90和氚等。

根据垂乳根今年2月发表的报告，他们过去一年检测的848种福岛食材中，超过辐射规定安全标准值每公斤50贝克勒尔的有12种。排在前三的是蘑菇类食品，之后是野生的山菜类，最高值可达到每公斤7058贝克勒尔。至于海产，检测到的放射物质都低于安全标准值，大约在每公斤0.3贝克勒尔左右。

原为家庭主妇的木村亚衣（44岁）告诉《联合早报》：“核事故发生后，我们作为一个普通市民，根本不了解核辐射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它很可怕，因为看不到、闻不到，更无法知道食品是否遭到污染。我们只能自发学习使用仪器去检测。”

木村亚衣如今已成了垂乳根的事务局长，向记者讲解核辐射的威胁时清楚明了。她说：“核泄漏事故释放出的放射性物质，其中锶90属高毒性核素，可通过呼吸、饮水和食物进入体内，但很难排出，还可能导致骨癌和白血病。”

另一名成员田中典子（44岁）说：“事故发生时，我怀着第二胎。那时，心里慌得很……所谓病从口入，我对每样食品都做检测，13年了未曾停止。”

“为处理这些潜在危险物质，我们不断地进修，学习相关知识并参加考试。除了食物，妈妈们也会对公园里或海滩上的沙子进行检测，因为这些都是孩子们会接触到的东西。”